新快报记者按响了92岁的抗战英雄邹远模家的门铃。门开了,记者上到两层多的时候,满头白发的邹老已经“咚咚咚”地从四楼下来迎接了。老人家头上还缠着纱布,原来是几天前下雨路滑,不小心跌了一跤。
采访持续了6个小时,新快报记者多次提出邹老休息一下,邹老总是说“不累,不累”。离开时,邹老眼里满是期待,紧紧握住新快报记者的手说:“经常过来坐坐。”
■统筹 新快报记者 肖 萍
■采写 新快报记者 尹政军
■摄影 新快报记者 孙 毅
■人物简介
邹远模,1926年10月出生于牙买加,父亲是广东东莞人,母亲是英国人。5岁时,他被送回国内由亲属抚养。1941年12月参加宝安县抗日游击队任通信员。1943年1月参加广东人民抗日游击队东江纵队,曾任通讯班长、东江纵队司令员曾生的警卫员、分队长、队长。1944年10月加入中国共产党。1946年6月随东江纵队北撤,参加华东野战军特种兵纵队,在渤海战役、济南战役、淮海战役、郭庄战役、渡江战役中表现积极,历任坦克连车长、排长、技术副连长等职,战功赫赫。1966年4月邹远模转业,曾在广东省农机局、广东省农机服务站、广东省农业机械研究所工作,任办公副主任、科研组组长、副所长等职务。1985年5月离休。
5岁时离开父母从此天各一方
当年,邹远模的父亲在家乡有妻子和两个女儿,后来从东莞逃难到了牙买加。在牙买加,与英国人德西·费尔顿结婚后生下了邹远模。
邹远模年轻的时候,是金红色的头发,蓝蓝的眼睛,鹰钩鼻。如今,在农机所宿舍区的院子里,很多人虽然不知道邹远模的名字,但都知新快报记者说的是那个“外国人”。邹远模对自己的长相至今仍信心满满,用他的话说,“长得很漂亮!”
因邹远模的父亲在东莞老家没有男丁,父亲在邹远模5岁时决定把他送回老家,给邹家传宗接代。“那时候,父亲把我拜托给一个老乡带回老家。父亲还给了那个老乡一大笔钱叫他代为保管,说是给我回家盖房子、生活之用的。谁知道,这个人很坏,回到老家后没有把这笔钱给我和我的姐姐,被他私吞了,我那时小,有什么办法。”邹远模说。
邹远模被老乡送到了他同父异母的大姐家。大姐当时还未分家,一大家子10多口人在一起生活,邹远模的突然到来无疑给这个家庭添了些麻烦。“大姐当时受不了各种闲话,流着泪把我送到了凤岗老家一个堂叔家。”邹远模说,他知道,不是姐姐嫌弃他,姐姐是爱他的,对他也很好,姐姐是没有办法。
“我的叔叔是一个大好人,把我当亲生儿子看待。”邹远模在叔叔家的生活很快乐,至今对这个叔叔念念不忘。后来,叔叔到了香港,有一次还来信叫他到香港继承遗产,但被邹远模拒绝了。
邹远模和父母分离后,从此便天各一方,再未相见。多少次在梦中,邹远模和父母相聚,虽然邹远模曾尝试过寻找他们,但始终未果。多年以后,邹远模娶妻生子,两儿一女先后在美国定居。这些年,儿女们偶尔会回来看看老人家。“单位就是我的家,祖国才是我的母亲,我爱她。我的晚年什么都是靠单位,靠国家,只有这种关系才是最可靠的。”邹远模说。
20多枚军功章见证峥嵘岁月
“小时候,看多了日本侵略者的恶行。常常听说,村里这个人被日本侵略者杀害了,那个女子被鬼子强奸了,心里都是对鬼子的仇恨。”邹远模回忆,当时,东莞各地都有东江纵队游击队活动的踪迹,“那些当兵的扛着枪从村里过,很威武,还能打日本鬼子。”在叔叔的建议下,邹远模毅然决定去当兵,成为了抗日三大队的一名战士。因为邹远模读过书,有文化,被选为通信员,后来又被选调到东江纵队司令部,成了司令员曾生的警卫员。
“当兵了,不一样了,政治、军事、文化都是在部队学的。”邹远模还记得,刚到部队当通信员,部队给他发了一支手枪不到10颗子弹,枪有点破,但还能用。后来,邹远模担任曾生的警卫员,部队专门给他配发了一支驳壳枪,“崭新的,很漂亮,是花钱从国外买来的。”
说起打鬼子的战斗经历,邹远模已经很难回忆起每次战斗的细节,“经常会和鬼子打遭遇战,我们部队不是大规模作战,是打一下就跑,打得赢就打,打游击就是我们的拿手好戏。每次战斗大家一起上,击毙了鬼子也不知道是哪个战士打的。”邹远模说。
邹远模告诉新快报记者:“我们的军队能打胜仗的原因是军队爱人民为人民,老百姓爱军队拥护军队。正是因为我们有稳固的群众基础,才能常打胜仗,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
在司令员身边,邹远模深深感觉到了曾生的人格魅力。“司令员教我学文化,给我们讲军事课。他每次讲课的时候,就叫我给他抄写讲义。其实讲义有现成的,但他每次都拿着我给他抄写的讲义去上课,这让我学到了很多东西。”邹远模说,曾生当时非常关心年轻战士的生活,自掏腰包买来猪肉给战士们改善伙食。
“当年,驻地的坦克学校在全军招收学员,我想去报名,征求司令员的意见。他很高兴,对我说‘好啊,学好了要回来哦’。”邹远模说,部队领导的
关怀总是那么的无私,都是为了战士的发展和前途考虑。邹远模说,当年在坦克学校时,只有从日军缴获而来的四五辆烂坦克,他们这些学员就是用这些烂坦克练习驾驶和战斗。
1947年3月,坦克队在沂水县正式成立,队长是华东野战军第一批装甲兵人才王崇国,共93名队员,隶属于华野特种兵纵队,其中包括了张仕忠、叶培根、沈许、杨雨明、黄有顺、邹远模等42位广东籍东江纵队成员。这是继东北坦克大队成立后,人民解放军成立的第二支坦克队。陈毅、粟裕等首长多次过问,勉励队员说:“你们是华野的天之骄子。”解放战争时期,邹远模参加了淮海战役等战役。
不过最令邹远模自豪的是抗美援朝战争时的一次战斗。当时,他担任坦克连连长。“那一次,敌军对我前线阵地进行了大规模的炮火轰炸,我军伤亡惨重,部队首长下令坦克兵上。我非常兴奋,指挥着坦克连开赴前线,第一炮就把敌军的重炮阵地炸得起了火,轮番的炮火打击后,敌军后撤了25公里。”
解放战争以来,邹远模历任华东野战军特种兵纵队、坦克团等部队排长、副连长,解放军坦克二师坦克乘员教导营营长、第四团副参谋长、参谋长。他战功累累:1948-1949年参加淮海战役,立二等功;1948年参加济南战役,立三等功;1951年参加抗美援朝,立四等功……邹远模曾被授予独立自由勋章、解放勋章,被评为上海坦克三团工作模范,徐州坦克二师学习先进等。如今,在邹远模家中,珍藏着20多枚军功章。
鲐背之年时刻想着帮助别人
“水本无纹,因风皱面;山本无愁,因雪白头。”92岁的邹远模如今已经满头银发。
早上6点,邹远模早早地起了床,穿好衣服,在镜子前整理好容貌。他习惯先在院子里或者屋里走上半个小时,再洗漱吃早餐。邹远模的早餐很简单,米饭配青菜,有时也吃面条馒头,不过他胃口不错,一顿能吃一碗米饭。多年来,他养成了上午读书看报看电视的习惯,中午睡上半小时后,接着又是锻炼身体。已过鲐背之年的邹远模,身体十分硬朗,还能完成跑跳的动作。
邹老坚持能步行则步行,较远的地方就乘坐公共交通工具。从家里到人民医院检查身体,邹老一般坐地铁,知道要在“烈士陵园”站下车。邹老喜欢坐地铁,地铁里,大家都会给他让座,但邹老通常会把座位让给更加需要的人。
“邹老心地忒好,乐观豁达、思想境界高,身体特硬朗,他可是我们单位一宝,大家都很敬重他!”省农机所的同事们对邹老总是赞不绝口。
邹老喜欢帮助人,楼下的大叔喜欢读报,但家庭条件不怎么好,常常到邹老家借报纸读。今年,邹老订报时特意给他也订了一份。
邹老喜欢看新闻,每当看到哪里遇到自然灾害时,心里就特别难受,总是第一时间打电话到单位询问有没有捐款活动,并主动提出如果组织捐款要马上通知他。在邹老的家里,有许多邹老捐款后收到的奖状和感谢信,数额从几千到几万元。群姨是邹老在广州认下的“女儿”,她说,这些钱都是邹老从离退休工资里省出来的,这些年邹老捐了不少钱却不让往外说。
邹远模还是个热心肠,以前农机所前面的五山路经常水浸,一些车子横冲乱撞没有规矩,邹老见到了便站在水里指挥交通。有人说他多管闲事,邹老却说:“随他们怎么说,这些车子乱开撞到人怎么办,有个人在总会好些。”
邹老热心环保,曾向居委会提出废电池回收的设想;在农机所大院开发建设时,他还关心一棵棵树能否保留……“我年纪大了,大事做不了,就做点力所能及的小事吧!”朴实的话语折射出这位老者的境界。
只身一人重回祖国发挥余热
“我的一切都是党给的,人不能忘本呀!”1985年6月,邹远模从研究所副所长岗位离休。由于他的子女家人都在美国生活,1991年2月邹远模获美国永久居留权赴美国定居。定居初期,他时常思念祖国、关心祖国的建设发展。2006年,他不顾家人反对,只身一人回到广州。孩子们多次劝他返回美国和家人一起生活,以便照顾他,他都不愿意。
“我回来后,组织给了我很多关爱,让我觉得很温暖,日子过得舒心!”邹老很满意现在的生活。邹远模现在还住在单位以前分配的、没有电梯的旧房子,跟老战友们聚会、回东莞老家参加当地组织的活动、到医院检查身体等,他都是搭长途汽车、火车、公交、地铁,尽量不浪费资源和给单位添麻烦。
“我是1991年2月中旬赴美国定居,按当时政策规定停止了党籍,但我从未忘记自己是一个中国人,一名中国共产党员。在国外,我的言行时刻注意维护党和国家的形象……”邹远模如今早已重回祖国怀抱,他骄傲地拿出自己的身份证说:“我就是中国人,我为自己的祖国而骄傲自豪。”
据邹远模的同事介绍,邹远模离休后跟随儿子到美国定居,却从未忘记过自己是一个中国人、是一个老共产党员,时常思念祖国、关心祖国的建设发展。他回国后马上向党组织递交了关于恢复党籍的书面申请,愿意继续发挥余热,为社会服务、作贡献。邹远模坚持真理,坚定信念,热心公益事业,2014年,省直机关工委同意恢复邹远模同志的党籍。
“感谢党,感谢祖国。”邹远模常和人说,最可靠的是组织,祖国就是自己最坚强的后盾。每次邹远模的子女要给父亲钱物时,都被邹远模拒绝,“我现在生活得很好,组织、单位比谁都好。”前不久,省农机所考虑到邹老现住的楼梯房生活会不便,便想给他换一套电梯房,也被邹老婉拒了,“我应该知足了,不要再给组织添麻烦了。”
前几天,邹老出门回来时,天下了点小雨,邹老不小心跌了一跤。新快报记者采访邹老时,他正准备去医院检查,群姨告诉新快报记者,邹老这两年的身体和记忆力不如以前了,很多人和事已渐渐忘记,但“单位就是我的家,祖国是我最坚强的后盾”邹老常常念叨,不敢相忘。
■对话邹远模
有生之年里,我希望多做善事
邹远模和新快报记者从上午9点一直聊到了中午,他拉住记者的手执意要留记者一起吃饭,还嘱咐照顾他的阿姨多买点菜。接着老人家又忙里忙外开始张罗。吃完饭,采访持续到下午3点。整整六个小时,邹老和新快报记者像爷孙俩一般聊着天。临走时,老人家紧紧拉着记者的手嘱咐:“一定要常过来坐一坐”。
新快报:您从小和父母分开想他们吗?
邹远模:没有那么想,很多事都忘记了。我只能记住现在的人,现在对我好的人,我的“闺女”(群姨)对我好,单位对我好,国家对我好,我要记得他们的好。
新快报:您有什么愿望吗?
邹远模:我以前当过曾生司令员的警卫员,我的思想、言行很多是受到了他的熏陶,他的勤俭、他的无私……到今天还在影响我。我转业后到今天,一直坚持做善事,做有益于人民的事。如果问我有生之年还有什么愿望,我希望多做善事。还有一个愿望就是,我叔叔是个好人,很照顾我,后来他们一家人搬到了香港,如果可能,希望能跟他的后人见上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