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5月,英国《地铁报》发布了一篇名为“电话正在消失”的文章:
曾几何时,手写信件是人们与亲友交流想法、感受和生活中的近况的主要手段——直到电话出现。人们有了一种更简单的联系方式。
但如今,似乎不仅仅是书信消失,谈话的艺术似乎也正在消失,至少在Z世代和千禧一代中是这样。
Uswitch 最近的一项民意调查发现,18岁至34岁的人中有四分之一从未接听过电话。当手机响起时,他们不会接听,之后他们更愿意给朋友或家人发信息,而不是回电……
这样的情形在东方也在上演。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就不愿意接听电话了?
电话进入中国百姓家,花了百年时间
中国人接触电话的时间还挺早。1876年,宁波海关官员李圭奉命前往美国,参加在费城举办的 “万国博览会”,见到了能传话的电话机。那一年,亚历山大・格雷厄姆・贝尔(Alexander Graham Bell)刚刚从美国专利局申请获得电话专利。1877年,清朝第一任驻英公使郭嵩焘应邀访问英国伦敦附近的一家电力厂,体验了从美国传入英国不久的电话,成为第一个使用电话的中国人。
大约在19世纪末,电话在上海租界率先发展起来。值得一提的是,当时国人把telephone直接译作“德律风”,而不是“电话”。如盛宣怀建议开办电话业务的奏折,开头就说:“德律风创自欧美,于电报为支流……”
“电话”这个词语,什么时候才成为主流?
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王彬彬在《隔在中西之间的日本:现代汉语中的日语“外来语”问题》中表示:
“电话”是日本人生造的汉语词,用来意译英文的telephone。当初中国人对这个英文词采取了音译,译作“德律风”。在一段时期内,“电话”和“德律风”两种叫法通用。但后来,“德律风”这种叫法终于湮灭。关于这个译名,我发现过一点有趣的资料。本世纪初年,一群在日本的绍兴籍留学生曾联名给家乡写回一封长信,其中详细介绍了日本的近代化情形,鲁迅也列名其中。信中说到“电话”时,特意注释道:“以电气传达言语,中国人译为‘德律风’,不如电话之切。”于此亦可见日语输入中国的途径之一种。
在1949年之前,中国电信系统发展缓慢。1949年,中国电话的普及率仅为0.05%,电话用户只有26万。到1978年,中国电话容量359万门,用户214万,普及率0.38%。那时大部分县城、农村仍在使用“摇把子”电话。记得那时候打电话的人们,开口的第一句就是:“喂喂,是总机吗?”
改革开放后,中国加快了基础电信设施的建设,电话技术不断升级。1982年中国首次引入程控交换机,标志着中国电话步入程控电话时代。此后,电话网络迅速扩大,电话用户数量急剧增加。2001年7月1日,信息产业部和财政部联合发文决定取消电话初装费,宣告电话彻底告别稀缺物品的身份。
从1882年,丹麦大北电报公司在上海外滩扬于天路办起我国第一个电话局算起,到20世纪90年代电话进入中国寻常百姓家,足足花了百年时间。
电话天生自带紧迫感,不是人人能接受
在刚刚进入普通家庭的时候,电话还是特别新鲜的事物。它彻底改变了中国人以往远距离沟通只能依靠书信的局面。只要有对方电话号码,就可以很容易地联系上远在万里之外的人,大大提高了沟通的效率。这样的沟通最早在亲友间进行,并很快就形成了新的风俗:逢年过节,人们通过电话互相问候。
随着电话费的日益便宜,人们更是可以在电话中长时间地闲聊——广东称之为“煲电话粥”。那个时期,电话铃声响起,意味着另一头有某人正在试图与你通话。人们并不会拒绝接听电话。
在反映美国20世纪20年代样貌的《了不起的盖茨比》中,有人估算过,“电话”这个词汇总共出现了六十五次。对于一部只有九章的中长篇小说而言,这频率是很惊人的。电话和汽车这样的新事物,极大地改变了人们相互交往的方式,它能够让处在不同空间的人实时地进行交流。在刚接触的人看来,电话简直就是魔法。怪不得作家菲茨杰拉德,总是安排盖茨比在宴会中告退,去接听来自芝加哥或者费城的电话。
电话普及之后随即而来的,就是打电话在日常生活和工作生产中发挥出越来越重要的作用。大众对在电话中谈话技巧有迫切的需求。2005年出版的《电话礼仪:商务电话正确应对方法35则》表示:“在经济与科技高度发达的今天,大量商务工作需要通过电话联系。然而,企业、公司职员面对来自客户、生意伙伴的各类咨询电话、投诉电话应该如何礼貌应对?如何通过语言、声音与看不见的另一方交流?如何更好地维护自身与对方的利益?本书以如何提高电话交流能力为切入点,告诉您解决这一切问题的方法与技巧。”书里介绍的技巧包括:从声音判断对方的神态、要用左手摘取电话听筒、要善于寒暄与随声附和等等。
电话免除人们亲自面谈的种种麻烦,无疑是大受欢迎。但另一方面,电话又天生自带紧迫感。文学作品中,常常用“急促”来形容电话铃声。
当电话铃声突然响起,声音往往能穿透周围的噪音,直刺耳膜,催促人们赶紧接听。
专栏作家亚历克西斯·马德里加尔(Alexis C. Madrigal)在《电话文化正在消失》一文中表示:“在电话响起的那一刻,就是一个紧急的事,你必须立即拿起电话接听。这种思想从成人到儿童都渗透到文化中。”在以前,“不接听电话就好比有人敲响你家的门,而你正站在门后面。至少,这是粗鲁的”。
一位记者表示:“相比文字讯息,电话功能具有一种强烈的入侵感,电话不分时间与场合,随时都会响起,它的负担来自接听电话之前,对方因何事找你,具有某种紧迫的不确定性。”
即使把比较缓和的音乐设置为手机铃声,在手机响起的那一刻,心里都会被吓一跳。
这样的强势也给接听者带来很多压力。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副教授王小伟在《日常的深处》中描绘了一个现象:
“80后”“90后”上大学的时候,短信逐渐崛起取代了电话。通话变得越来越正式,只有重要的事情才会打电话,不重要的事情则通过短信解决。结果导致人们逐渐开始避免交谈。发短信不期待对方立刻回复,收到短信后也有更多的时间去构思回复。打电话要求双方在同一时间点做出回应,因为没有太多时间去思考和准备措辞,对话会更加真诚。大量使用短信沟通,大概是从2003年左右开始出现的一种新情况,现在的人明显对语音的畏怯更严重了,在微信上给别人发一段语音,对方可能会受到冒犯。
2000年的人们肯定想不到,多年以后,拨打和接听电话会成为一项“难事”。
近些年来,电话焦虑症(Phone Anxiety)正在被医学界认知和研究。临床心理学硕士阿林・昆西奇(Arlin Cuncic)撰文表示,电话焦虑症患者担心打扰他人,会出现心跳加速、恶心、走神等症状,“虽然接电话和打电话似乎是每个人都应该能够完成的简单事情,但对于有电话焦虑的人来说却是可怕的。这种恐惧可能会破坏他的个人生活和工作”。
研究者认为,作为一种社交障碍,电话焦虑症在越来越多的人身上出现,特别是在“MZ世代”(指千禧一代和Z世代)中。
年轻人有更温和的选择:文字讯息
对于电话焦虑症在年轻人身上更多出现的原因,研究者把它归结于年轻一代都是在网络的世界里成长起来的,他们把线上的沟通聊天看作一种自然的生活方式。
在电话进入普通家庭后,在很短的时间里,中国完成了从固定电话到手机时代的变革——那正是年轻一代成长的时期。
2006年,中国固定电话用户数量到达顶峰,当时有3.67亿户。此后,固定电话用户数量连年下降。到2023年,全国固定电话用户总数为1.73亿户——大多数是机构、单位和公司。此消彼长,另一方面移动电话在进行爆发式增长。2001年8月,中国的移动通信用户数超过了1.2亿,超过美国跃居为世界第一位。2010 年,工信部发布的数据显示中国移动用户突破了7亿户。到2024年6月,这个数字达到惊人的17.77亿户。
手机的智能化也一直在快速演变,并发展出超乎想象的多样功能。
2000年,诺基亚推出了世界上第一款支持上网功能的手机,这使得手机开始接入互联网,为智能手机的发展提供了新的方向。真正的变革在2007年。苹果公司发布了第一代 iPhone,这款手机以其独特的触摸屏设计、强大的功能和简洁的用户界面,彻底改变了人们对手机的认知,重新定义了智能手机的概念。手机厂商开始在手机上不断增加新的功能,如摄像头、音乐播放器、蓝牙等。
手机成长为无所不能的“巨鳄”,也把原先的小相机、录音机、收音机、地图、钱包等单一功能的物品逼入绝境。
随着社交应用的发展,如微信、Twitter、WhatsApp 等,人们开始逐渐将更多的沟通转移到这些免费的即时通讯应用。
文字讯息展现自己的独特优势。它不像电话那样紧迫,无法撤销。接收到信息后,人们可以在思考、判断、遣词造句之后再按发送键,这很明显带有一种“滤镜”特征。而且大部分的通讯应用,都可以发送表情符号、照片、视频、文件等,让沟通更加丰富和有趣。同时,即时通讯应用还可以记录聊天记录,方便回顾和查找信息,这是电话所不具备的优势。
英国《地铁报》的报道称:70%以上的年轻人喜欢发信息。语音信息也越来越受青睐,有近40%的人喜欢发语音。这一趋势似乎与人们普遍不喜欢突如其来的电话有关;一半以上的人将电话与坏消息联系在一起。有趣的是,这种对电话的讨厌并不为年长者所认同。在35岁-54岁的人群中,只有1%的人优先选择短信而不是电话回复。
2010年,中国移动用户月均通话时长达521分钟,大约每天17分钟。2016年,月均通话时长跌到408分钟。到了2020年,这个数字又跌到了267分钟,平均每天8.9分钟。
骚扰电话太多,加深了人们对来电的无视
亚历克西斯·马德里加尔说:“(现在)没有人再接电话了。甚至许多企业也尽其所能避免接听电话。在上个月打给我的50个左右的电话中,我可能接了4到5次。在20世纪电话文化中长大的人们所养成的接听反应已经消失了。”
他还提到:“近年来,有一个更具体的原因让我对手机铃声保持警惕。大约80%甚至90%的电话都是这样或那样的垃圾电话。当我意识到这是个无法识别的电话时,我甚至懒得走过去。”
随着信息技术的发展,推销电话和诈骗电话越来越多,这让人们特别是年轻人对陌生来电产生了高度的警惕。例如,经常会接到一些声称是银行、电信运营商或者政府部门的电话,但实际上却是诈骗分子的伪装。更多的是一些营销电话:“要给孩子报个暑期班吗?”“您最近有资金上的需求吗?”“您在某小区的房子要出租吗?”……
电话邦联合可信号码数据中心发布的《2022年度骚扰、诈骗电话形势分析报告》显示:“骚扰电话”标记量近四年呈现逐年上升趋势,2022年“骚扰电话”标记总量超4.99亿次,较2021年上升了36.33%。分析显示,“骚扰电话”拨出量最高的省份TOP10分别为:广东省、江苏省、北京市、浙江省、上海市、陕西省、山东省、四川省、湖南省和云南省。
那么,天量的骚扰电话,究竟是从哪里打出来的?
2018年,央视记者通过暗访,窥见过其冰山一角。记者通过应聘“电话销售”,进入了某公司的呼叫中心——成百上千的电销人员,头戴耳机,在密密麻麻的工位上人声鼎沸。所有电话都通过电脑系统自动拨号,每人每天要完成几百通电话的任务。此外,电销人员要掌握各种营销技巧,力促订单成交。所以,电话一接通就要滔滔不绝,电话一挂断马上呼出新号。由于呼叫中心规模大、成本低,出单就赚钱,所以各行各业都用它。2019年,新华社记者也曾通过一家名为“北京中邦富通金融服务外包有限公司”的面试,成为一名电话推销员。该公司主要通过拨打电话推销贷款业务,并按贷款金额3%收取业务费。“一个大单,三年吃穿”,这是公司内流传的一句话。一位经验丰富的老员工告诉卧底记者,他平均每40分钟能拨出250个号码,一天2000个电话。即使是刚入职的新人,每天至少要打出600个才算合格。
而随着数字技术迭代,AI也成为骚扰电话的得力帮手。《浙江日报》的一篇名为《拦截AI骚扰电话,如何用魔法打败魔法》报道透露,经过大量拨打电话,AI电话推销可以利用通话记录分析、情感与情绪分析、客户意图分类等多种技术手段对客户意愿进行分析,并进行客户筛选。“算下来,一通电话(花费)2分钱左右”。
在这样的背景下,不接听电话也算名正言顺了。
文字:新快报记者 邱治
参考资料
王彬彬:隔在中西之间的日本:现代汉语中的日语“外来语”问题
王小伟:日常的深处
电话邦: 2022 年度骚扰、诈骗电话形势分析报告
地铁报:电话正在消失(Phone calls are dying out — but experts say they’re crucial for relationships)
三联生活周刊:为什么现在人们越来越害怕接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