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纪中大,山高水长。2024年11月12日,中山大学迎来建校100周年。南方日报出版社也应时推出《中大往事》(百年校庆典藏版),作者黄天骥以散文笔法,生动记述了他所亲历的大学往事和名师风采,既是珍贵的个人记忆,也是了解这所百年名校历史文化不可多得的读本,具有一定历史价值。
怀士堂前的毕业照,恩师学长的教诲声,孙中山先生“立志要做大事”的思想回响……随着建校百年纪念日的到来,在中大学子心中,点点滴滴的旧日时光,如青藤攀上康乐园的栋栋红楼,勾起百年的深长情思。
这百年一遇的庆典,对于九旬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黄天骥而言,更是意义非凡。黄天骥自1952年起进入中大中文系念书,毕业后留校教书育人,与中大结缘逾七十载,出版有《黄天骥文集》十五卷及《唐诗三百年》等著作。他还曾任国务院学位委员会第二届学科评议组成员、全国古籍整理出版规划小组成员,曾获“全国模范教师”“国家级教学名师”“广东省首届优秀社会科学家”等称号。
2004年,《中大往事》作为黄天骥的回忆性随笔结集首度问世,以“一位学人半个世纪的随忆”的角度,细数作者与中大的前尘过往。2014年,《中大往事》“增订本”出版,增补了黄天骥撰写的与中大相关的碑记。在中大迎来百年校庆之际,作者对全书文字作了细致的修订,并精心撰写了部分新篇章,配上珍贵的历史图片,使本书成为献给母校的一份特别礼物。
书中收录了作者多篇散文作品,纪事、怀人、写景,文笔充盈,清新雅致,不失灵动性情,将百年中大往事娓娓道来。《中大往事》,不仅是黄天骥一个人的中大记忆,也是一座校园的今昔,更是一众学人的心史。黄天骥说,如果年轻人想知道中大人是如何走过来的,或者想知道我国高等院校发展的轮廓,从这本小书,或许可以得到点滴的了解。
书摘
春风·秋雨·芳草:康乐园纪事
有一次,一位香港学界的朋友问我:“记得刚上大学的情景吗?”这一问,把我的记忆牵回到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老实说,往事如烟。唯独中山大学老校长许崇清在开学典礼上,对着我们叫了一声:“大学生们!” 这一句带着桂林官话腔的普通话,使我顿时醒悟自己已进入了人生的新阶段。至今,它仍在我的耳畔回响。
我记得,许校长是在康乐园的怀士堂给我们训话的。
怀士堂立于康乐园的中轴线上,坐南朝北,在造型上比其他红楼更添几分庄重与华丽。此堂为纪念捐赠者,命名为“怀士堂”, 一九一七年落成。一九九六年,岭南基金会资助重修此堂。
红灰色的墙、翠蓝色的瓦,两侧高耸的塔楼,在绿树环抱中显得挺拔典雅。这一幢融合了中西风格的建筑,是原岭南大学的小礼堂。门口嵌刻着孙中山先生的一句名言:“学生要立志做大事,不要(立志)做大官。”走上台阶,它映入眼帘,使人心神一振。 它也成为中山大学师生的座右铭。
从怀士堂北望,珠江河畔,有宽阔的广场,中央矗立一座雄伟沉稳的花岗石牌坊,上刻“国立中山大学”六个大字,整体按八十年前原中大校 门仿制。校墙上又镌刻中山先生手书校训: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 字体遒劲浑厚,恰切地体现出他博大的胸襟。
我考进中山大学的那一年,是一九五二年,恰逢内地高等院校调整, 原广州岭南大学和原中山大学合并,组成了新的学府。于是康乐园中,人才荟萃,更成为南天巨柱。五十年来,两校师友,曾共舞于朝阳,亦相扶于风雨。两校的优良学风,也水乳交融,汇成一体。庄重秀丽的怀士堂和雄浑质朴的石牌坊,聚于一园,相互辉映,成了历史名校校风厚重包容的印证。
怀士堂东侧,有一幢精巧的小楼,那是世界级学术大师陈寅恪教授的故居。
陈教授住在小楼上层,晚年的他,近于失明,学校特意在陈府后门,建造一条白色小路,使陈教授能够依稀辨认,便于散步休憩。现在,小路虽已长满苍苔,人们到这里参观缅怀,依然可以想象到他卓尔不群的身影。
我在求学时,就知道校园里住着这一位“国宝”。传说当年中苏交恶, 有关部门为了证实珍宝岛是我国领土,而史书上有关记载,却遍寻未获, 便派人向陈教授请教。他当即凭着超卓的记忆,向国家提供了宝贵的史料佐证。可惜,这位具有独立人格而又学富五车的权威,“文革”期间也饱受摧残,还不慎摔断腿骨,郁郁而终。据老校工们说,陈教授去世的那天, 校园里一棵大树,无缘无故地倒了。这些事,也许是巧合,也许纯属讹传。 但从中可以窥见师生们以特殊的方式,表达对大学者的景仰。
大树即或倒下,但陈寅恪教授当年在康乐园里播下的学术种子,已逐渐萌茁成长。他博大严谨的学风和精通多国文字的才华,对中山大学特别是历史系的师生,影响尤深。现在,有研究“敦煌学”的姜伯勤教授,兼通英、日、俄语,年过六旬,还在学习法语。有研究唐史的蔡鸿生教授,既精现代俄语,又通古代俄语,让来访的俄罗斯学者大吃一惊。前些年,有七八位历史系的本科生,法语纯熟,竟能充当法国专家的翻译,备受“老外”的称赞。
陈寅恪住所的楼下,还住着另一位著名学者,他是王季思教授。王教授是戏曲史、文学史研究专家,早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便以《西厢记》 研究著称于世。当年,我去拜访他,他常提醒我说话声音要轻一点,以免影响楼上的陈老先生。我知道,他对陈寅恪教授由衷地敬佩。
我常怀着崇敬的心情,瞻视这幢小楼,既深深感到那一代中国学人的悲哀,也觉得这小楼绽发出一股无形的力量。陈教授道德文章,对后人影响之大自不待言。王老师严谨治学,特别是对学生关怀爱护的事迹,也一 直在康乐园中传为美谈。许多年前,他敢于挺身救护将要被枪毙的学生;当知道一些学生受到不公正的对待时,他敢于向上申诉,泪痕沾满稿纸。 王老师对学生怀着赤诚的心,也当然受到学生的爱戴。到现在,尊师爱生,在康乐园中蔚成风气。记得有一次,中文系一位教授受到学校的表彰,还颁发给她一笔可观的奖金。她并不富裕,但当即把奖金全部捐献给有关部门,购买图书,供学生使用。她说:“我爱学生,是因为学生爱我。春节期间,有位同学在火车上挤站了廿多小时,硬是扛给我十多斤重的自制的糙米糕点。千里鹅毛,我深深感到作为教师的荣耀。”这番话,发自肺腑,闻者无不动容。 前辈学者言传身教,后辈学者努力继承。师生情谊,年复一年,像春风吹绿了康乐园的芳草地。
在我求学的年代,原岭大校长陈序经教授对教育事业的贡献,至为巨大,有口皆碑。当初,许多著名教授,都是他抓住机遇,礼聘到康乐园中, 像陈寅恪、王力、容庚等大学者,多在清华、燕京等名校工作,崇尚严谨学风。而原中山大学,由中山先生手创,意在让它和黄埔军校,一文一武, 成为革命摇篮。鲁迅、顾颉刚、钟敬文等先驱,都曾到校任职,作风崇尚进取。原两校的理科、医科,更有姜立夫、陈焕镛、柯麟、胡金昌、蒲蛰龙等大师级教授。本来,岭南文化所孕育的包容精神,就为原两校所共有。 合并以后,优良传统得到发扬光大。要办好大学,主要靠学术上的大师。 大师不常有,但遗泽余芳,他们一代一代积聚起来的风范,和康乐园景观相结合,凝聚成厚重的人文精神。到这里求学的人,都会受到包容、务实、 严谨、进取校风的熏冶。
包容,还包括学科相互渗透交叉的内涵。这一点,中山大学的教师有颇深的体会。著名的生物学教授江静波,竟还是广东的著名作家,他的中篇小说《师姐》,出版后大受欢迎,被拍成了电影;而中年的哲学教授鞠实儿,兼通数学,他在研究数理逻辑学方面的成就,走在全国的前列;岭南学院的王则柯教授,文理俱精,既能指导经济系的博士生,又能指导数学系的博士生。几年前,校方决定,文科一年级学生,都要把数学作为必修课。逻辑思维和形象思维的融合,有利于青年学生提高文化素质。
我在康乐园生活了五十多个春秋。春风暖人,秋雨愁人,几多甘苦,都在心头。和世上许多地方一样,校园里也有污垢,道路中不尽平坦。但是,怀士堂 前那片宽广的草坪,正是康乐园的象征,它开阔舒展,总是生机蓬勃,让生活在这里的学人,生命中充满了鲜活的绿意。
名师掠影
考进大学,学生最关注的是学校里有什么老师。名校之所以为名校,是因为校中有众多的名师。名校在人们心目中的名气、名次,与它有多少 名师关系密切。老实说,许多学生选择报考什么样的学校,是冲着该校有什么样的名师来的。
我们从进入康乐园的第一天起,就盼着和老师见面了。新生们三三两 两聚在一起,总会打听将有什么样的老师给自己上课。接待新生的师兄们,也会把一些道听途说的有关名师们的故事,绘声绘色地给后生小子们介绍。那时候,人们谈论最多的名字是陈寅恪、姜立夫,还有容庚、岑仲勉、杨荣国、胡金昌、周誉侃、曹廷藩、徐俊鸣、罗克汀、王力、陈心陶、陈焕镛、梁伯强等教授。大家既景仰,又觉得有点神秘。我们知道教授们多住在马岗顶附近一幢幢的小楼里,却不便探头探脑去查问;在路上,我们常常碰见一些挟着洋装书或线装书的老年人,就其风度仪态,估计多是教授, 又苦于对不上号。
慢慢地,大家对名师们有些认识了。知道陈寅恪教授就住在东南区一号的楼上。又知道,陈教授双目失明,听说他通晓多种语言文字,而且记忆力惊人。他不能看书,在研究和备课时,需要核对资料,便告诉助手,所需材料在某书、某页、某行。助手“按图索骥”,百无一失。同学们越传越神,都希望有机会一瞻风采。不过又听说陈老师早就不给学生上课了,有资格听讲课的,最低限度是副教授,而且讲课地点就在他府上宽宽的走廊上。于是,同学们又望“楼”兴叹。其实,后来听历史系胡守为教授说, 陈老师是给本科讲授“两晋南北朝史”“唐代乐府”等课程的。有时,讲课的对象只有一个学生,他也认真备课。每次上课,也都衣着齐整。胡教授曾当过陈老师的助手,他的回忆当然是准确的。可是,当时同学们一味地以讹传讹,还传说中苏会谈时,斯大林会见毛泽东,第一句话就是问及陈寅恪。种种传闻,容或与事实有所出入,但不必深究,因为,它是同学们尊敬老师和向往知识的表现。不过,有一点,却千真万确,那就是同学们对陈教授的道德文章和敬业求知的精神,十分仰慕。在一九五〇年,学生们送给陈老师一面锦旗,上书“万世师表”四个大字,给予他至高无上 的评价。
又过了一些时间,我们认识了更多名师。
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中期,老师们的穿戴,各适其适,“百花齐放”。在校园里,我常常看到两位最喜欢穿一套纯白色唐装的老人,其中一位是数学家姜立夫教授。他的家,在大钟楼附近。我们常常见到他在夫人的陪同下,拄着拐杖,慢慢地走。颔下银须,随风轻拂,那气定神闲的风度, 使人肃然起敬。同学们在小径上遇上了他,都会侧身站在一旁,让他先走; 他也会微笑垂颔,接受同学们的好意。我知道,姜教授是几何学权威,曾任国民政府中央研究院数学所所长。那时候,全校只有他和陈寅恪教授领取一级教授的工资。据说人民政府每月发给他们三百八十一元,人们戏称为“三八一高地”,它是学术地位最高的标尺。在“知识就是力量”的号召声中,许多人把它作为追求的目标。
姜教授通常还穿白衬衣、灰色的西裤。另一位老人容庚教授,则是一年四季,总穿一套白色唐装,白袜子,黑布鞋。他的年纪,虽也和姜教授差不多,可是从不拄杖,反而一天到晚骑着自行车在校园里飞跑。容老是中外著名的古文字专家,他那身打扮,颇能显出国粹的特色。
与容老齐名的古文字学家商承祚教授,则喜欢穿着笔挺的西服。他穿藏青色的西装,雪白的衬衣配黑色的领带,皮鞋锃亮,走起路来,腰杆挺直,精神矍铄。那时候,老师们以穿西装者居多,但像商老那样穿得合身得体者,却不多。个别老师,披上西装,就像穿着马褂,晃晃荡荡,松松垮垮。 不过,到了“文化大革命”以后,商老却再不穿西装了,他也和容老一样, 只穿一套纯白色的唐装,手中还往往拿着一面扇子。他喜欢一边走,一边摇, 悠悠然在校园里逛来逛去。
冬天,有些老师还会穿长袍,脖子上围着围巾,一派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文士打扮。有一位姓陈的教授,穿着更随便,他在干部服外面,披件旧西服上衣,下边穿的是唐装裤子,脚上穿的是无筒雨靴,手上拿着的是装满书籍的旧布袋,这不伦不类的穿戴,大家也见怪不怪。显然,在新中国成立之初,政治环境比较宽松。从老师们随心所欲的穿戴上,可以看出, 校园风气自由自在,人们心情舒畅。各式各样的学者,虽然步履不同,但 都一起走在社会主义的大道上。
在校园的小路上,我们也常会见到数学系的胡金昌教授。在中学时代, 我们都晓得胡老师曾获得美国的“金钥匙”奖,以为“喝过洋水”的他, 一定是西装革履、风度翩翩的学者。谁知道,我们见到的胡教授,却是位矮瘦的小老头。他通常穿一身土黄色的布质中山装,佝偻着身躯,慢慢地走。而研究中国语言学的学术泰斗王力教授,则又是另一番气象。王力老师个子很高,光亮的脑门下,架着黑边眼镜,嘴角紧紧地向下弯着,显得分外威严。不过,王老师说话时声音细小,语气轻柔,和他高大的身段适成反比。听说他曾留学法国,生活方式颇似西欧,每到星期天,必会和家人外出郊游,绝对地放松、休息。在平时,他工作、学习的时间,抓得很紧。 同学们如果到他家里求教,他会很高兴地从楼上的书房,走下客厅接待。
等到谈了五分钟,他便一看手表,递给学生一叠画报,说:“您很忙吧!” 便上楼工作去了。所以,同学们都懂得他的脾气,有问题请教,必先准备好, 简明扼要地提出,以免妨碍老师的工作。
同学们和老师接触,当然主要是在课堂上。 那时候,不少刚到广州求学的同学,在课堂上却碰上了意想不到的难题。 新中国成立初期,同学们多是来自全国各地,老师们却多是广州或广东潮籍、客籍人士。而在新中国成立前,广东人还没有讲普通话的习惯,新中国成立后才开始推广普通话。人们常说:“天不怕,地不怕,最怕广东人讲普通话。”当同学们听到一些粤籍老师,操着半咸不淡的“普通话”上课时, 便如堕入云里雾里,糊里糊涂,不知所云。当时,教务处又强调学生上课要记笔记,有些班级,课后还会抽样检查课堂笔记。这一来,来自广东以北省份的同学们,便叫苦连天了。据说,胡金昌教授上课时,滔滔不绝地讲授, 许多同学听不懂,便要求胡教授采用普通话教学。谁知胡老师眼睛一瞪,一本正经地回答:“我依家(现在)讲的就系(正是)煲冬瓜(普通话)。”
同学们愕然,原来,胡老师以为把粤语稍稍变些声调,就是普通话了。这真没有办法,乡音难改,胡老师这位年近半百的老人,响应学校规定,用带着极浓重的粤腔普通话上课,已经是很不容易了。当然,过了一段时间,同学 们倒习惯了胡老师的“煲冬瓜”,领悟到他授课内容的精妙。
给我们上“外国文学”的叶启芳教授,是卓有建树的翻译家,外语和中文的水平都很高。可是,他说普通话的水平却令人不敢恭维。有一次, 他给我们讲述欧洲的文艺复兴,突然冒出了一句:“欧洲的中世纪,是黑猛猛的乌里单刀的。”多数同学完全听不明白,只好瞪着眼睛。下课时, 我告诉外省籍的舍友,“黑猛猛”者,黑蒙蒙、黑暗之极之谓也;“乌里单刀”者,乌七八糟之谓也。当舍友们明白过来,不禁捧腹大笑。
又过了一段时间,我们习惯了大学的校园生活,对老师的神秘感慢慢变为亲切感。晚上,大家从图书馆自习后回到宿舍,当行经教师的住宅时, 往往看到教授们在灯下备课的身影。于是,我们都会自觉地放轻脚步,敛住喧哗,心里默默地祝祷老师们晚安。
摘自《中大往事》(百年校庆典藏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