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在2022年上映的动画电影《坏蛋联盟(The Bad Guys)》里,主角是:狼、蛇、狼蛛、食人鱼、鲨鱼——他们都是自带“危险色彩”的动物,在故事中往往扮演反派角色。
这部电影其实是改编自同名漫画。作者是澳大利亚人艾伦·布莱比(Aaron Blabey)。艾伦在采访中谈到这部电影说:“这部电影是松散地基于系列漫画的前四集,它是关于一群阴暗的动物:狼、蛇、鲨鱼、食人鱼和狼蛛。他们的名声很糟糕,他们一直被社会回避,所以他们接受了这一点,并成为职业罪犯,但他们最终决定避免入狱。他们决定要好好发展。当然,搞笑的是他们非常不善于做好人,这是一个救赎的故事,也是一个不以封面来评判内容的故事。就电影的基调而言,它非常非常忠实于我的系列丛书。”
亚伦透露,他创作这个故事的起因是觉得儿子从学校带回来的童书“太无聊”了。他说:“每天晚上我都能看到阅读的兴趣从他(儿子)身上流失。所以,我想要给他写一些比这更酷的东西。”而选择这些“可怕的动物”作为主角的原因是“角色往往因为外表而受到评判,我一直在想做点什么来改变偏见”。
其实这五位“坏蛋”中,最令人惧怕的还是蛇。在多数地区的文化中,对蛇明显缺少好感。
在成语领域特别明显。比如形容贪得无厌,用“巴蛇吞象”;形容那些极其危险、能带来严重危害的事物,用“毒蛇猛兽”;形容心肠狠毒的美艳女子,有“蛇蝎美人”;形容行动隐秘猥琐,用“蛇入鼠出”;形容疑神疑鬼,容易受到惊吓,有“杯弓蛇影”;形容养奸遗患,纵容敌人,有“养虺成蛇”;形容做事有始无终,有“虎头蛇尾”;形容一个人卑贱低微的姿态,有“膝语蛇行”;形容做多余的事情,有“画蛇添足”;形容虚幻怪诞、歪门邪道,有“牛鬼蛇神”……
相比之下,带“蛇”字的褒义成语寥寥可数,都集中在书法上。比如形容文笔纵放,挥洒自如,有“笔走龙蛇”“笔底龙蛇”;形容书法笔势遒劲生动,有“龙蛇飞动”“龙蛇飞舞”。但就是在这小小的一块领域中,也还有贬义的成员:“春蚓秋蛇”。《晋书》有故事写到,赵芳远笑萧子云的草书“无丈夫之气,行行若萦春蚓,字字如绾秋蛇。”用“春蚓秋蛇”无力的形象来形容萧子云的草书没有阳刚之气,“无丈夫之气”。
学者张尧研究发现:综合《汉语大辞典》《中华成语辞海》《中华成语辞典》《中国成语大辞典》以及《十二生肖成语》里的收录情况,所含“蛇”字成语一共124个,其中因为语言流变产生的同源异形成语有23个……实际上“蛇”字参构成语总数只有101个。在这些参构成语中,蛇的字面意思也无一例外地都表现为“动物蛇”……以蛇成语为源域范畴的隐喻映射常具有两面性:褒义和贬义。贬义性成语居多。
这种偏见产生的原因,一方面源于蛇的外形和习性。它们没有手足,行动悄无声息,冰冷的鳞片和分叉的舌头,并不容易让人产生好感。另一方面,人类早期的生存环境中,毒蛇的存在对生命安全构成威胁,这种恐惧逐渐在文化传承中演变成了对蛇的负面印象,长期固化。
到这里,不妨说一下蛇的本字“它”,在甲骨文中就是一条蛇,到了小篆时还俨然有点眼镜蛇的杀气。《说文》这样解释古字“它”的:“上古草居患它,故相问无它乎?”意思是,上古初民居住地附近草木茂盛,蛇虫出没,人们见面之间的寒暄,通常就以“有没有遇见蛇(无它乎)”开始。后来,人们给“它”加上“虫”,用“蛇”表示动物蛇,而“它”则成为专门代词。
人类对于蛇的恐惧,很可能是后天学习得来的。
中国科普博览所发布的名为《人天生就怕蛇吗?》一文表示:“心理学家们为此做了一个实验:实验人员给16个9月-10月大的婴儿观看蛇及其它动物(长颈鹿、犀牛、北极熊、河马、大象、鸟)的无声电影,观察婴儿们对蛇影像的观看时间,面部反应和兴趣等与其它动物是否有差异。结果显示,婴儿们对观看蛇和其它动物的影像的行为反应没有差异,不支持人类天生就怕蛇的假说……以上几个例子显示人类和猴子们不是天生就怕蛇,怕蛇是如何产生的似乎另有玄机。”在进一步的实验中,研究者发现人和其他灵长类可以很迅速并深刻地习得对蛇的恐惧。
文章因此认为,早期人类与蛇类共同生存在相同的环境中,常常遭受蛇的伤害,为回避蛇类,“进化出了对蛇类的视觉敏感,并且具有进化意义上的选择性学习对蛇的恐惧”。“贯穿进化历史,能快速发现蛇以及知道怕蛇的人类更有优势幸存和繁育后代,更容易传下他们的遗传基因。而现代的人类遗传了这些基因,也具有怕蛇的这个特性。这也就不难解释蛇能够摘得人类恐惧动物排行榜的桂冠”。
02
对蛇的恐惧自古就有,在一段时间里,中国还有对蛇崇拜的习俗。
《先唐文献中的蛇故事研究》一文表示:“与蛇斗争的历史,同样是一部蛇崇拜史。从马家窑到殷墟妇好墓,从荆门楚墓到鸿山越墓……有关蛇的考古资料遍布大江南北,但有着共同的主题:初民对蛇的畏惧与崇拜。直到从蛇的躯干中,诞生龙的形象,蛇的神圣性才逐渐开始降低。中古时期佛教道教的盛行,更使得蛇崇拜迅速衰落。于是后来的蛇,又渐渐回归朴实无华的形象。在唐代之前,蛇崇拜由盛转衰,这中间暧昧的历程,很值得深入探索。”
这种蛇崇拜,在很多地方依旧有遗存,比如伏羲女娲都是人首蛇身的形象,比如龙与蛇在形象概念上变换……闻一多在《伏羲考》中表示:“大概图腾未合并以前,所谓龙者只是一种大蛇。这种蛇的名字便叫作‘龙’……总之,蛇与龙二名从来就纠缠不清,所以我们在引用古书中关于龙蛇的传说时,就无法,也不必将它们分清。”
在古代,蛇往往是神秘而有神力的。比如在战国初期就已经天下闻名的宝物——随候珠,就是蛇献出来的。故事的版本很多,大意是随候偶遇并救助了受伤的蛇,后来蛇返回报恩,衔来明珠。这个随候珠可不简单,它与和氏璧、九鼎是战国时期公认的“宝物”。灵蛇献珠未必有其事,但人们对蛇的迷信确是真的。
有人认为大蛇蛇胆有神奇功效。明末清初的广东人邝露在《赤雅》说:“蚺无弃物。蚺蛇三胆,一附于肝者,止痛;一水胆,白浆,止泻;一胆随肉,击其处则随至,名护身,最佳,传辟邪杀鬼,佩之吉祥。肉辟风寒。皮过三十丈者曰龙皮,一端千金。波斯市之为鼓,声震百里。”而唐人段公路的《北户录》认为蟒蛇牙更有用:“蚺蛇牙长六七寸,土人尤重之,云辟不祥,利远行,卖一枚直牛数头。”
直到南宋绍定年间(1228年至1233年),广东潮州百姓依旧相信大蛇有降雨神力。《宋史・胡颖传》载:
(胡颖)以枢密都承旨为广东经略安抚使。潮州僧寺有大蛇能惊动人,前后仕于潮者皆信奉之。前守去,州人心疑焉,以为未尝诣也;已而旱,咸咎守不敬蛇神故致此,后守不得已诣焉,已而蛇蜿蜒而出,守大惊得疾,旋卒。颖至广州,闻其事,檄潮州令僧舁蛇至,至则其大如柱而黑色,载以阑槛,颖令之曰:“尔有神灵当三日见变怪,过三日则汝无神矣。” 既及期,蠢然犹众蛇耳,遂杀之,毁其寺,并罪僧。
对蛇的恐惧可以习得,那也可以克服。在广东,也不是人人都崇敬蛇,有些岭南人早就打破对蛇的恐惧与崇拜,将其葬之口腹。
《淮南子·精神训》载:“越人得髯蛇以为上肴,中国(当时指中原地区)得而弃之,无用。”高诱注:“髯蛇,大蛇,其长数丈,俗以为上菜。”这说明最迟在西汉时期,岭南人不仅食蛇,而且以蛇为美味佳肴。
1983年广州南越王墓出土的人操蛇铜托座,也许就是岭南人与蛇密切接触的见证。这件托座其实是屏风构件中的一件,为屏风右翼障的下转角构件。通高31.5厘米、横长15.8厘米。整器通体鎏金,可分为上下两部分,下半部的力士身着右衽褐衣,短裤,跣足,为典型的南越人装束。尤为突出的是力士口中咬着一条两头蛇,双手也各操一蛇,双足跪坐夹住一条,五条蛇相互绞缠,形象逼真。这件器物的造型取自“越人操蛇”的传说,再现了两千多年前越人抓蛇吃蛇形象。
到汉代,杨孚在《南裔异物志》说:“蚺惟大蛇,既洪且长。彩色驳荦,其文锦章。食豕吞鹿,腴成养创。宾享嘉宴,是豆是觞。”杨孚,字孝元,东汉时南海郡番禺县漱珠岗下渡头村(今广州市海珠区赤岗街道下渡村)人。他就极赞蟒的美味。
当然对于蛇这样的地方菜,并非人人都能接受。唐代韩煎被贬潮州时,看到潮州人吃各种奇怪的食物,便感到“腥臊始发越,咀吞面汗骍”。他说“惟蛇旧所识,实惮口眼狞”,最终“开笼听其去,郁屈尚不平”,他还说:“卖尔非我罪,不屠岂非情。不祈灵珠报,幸无嫌怨并”。这两句信息挺多,说明在唐代的潮州,蛇已经成为市场上买卖的食品。另一方面,蛇还有一定灵性的色彩在身。
相比之下,旷达的苏轼在吃蛇方面算是入乡随俗了。他在一首诗中写道:“平生嗜羊炙,识味肯轻饱,烹蛇啖蛙蛤,颇讶能稍稍”。宋人周去非在《岭外代答》卷六的《食用门·异味》中讲到“深广及溪峒人,不问鸟兽蛇虫,无不食之。其间异味,有好有丑。山有鳖名 ,竹有鼠名。至于遇蛇必捕,不问短长;遇鼠必执,不别大小。蜂房之毒,麻虫之秽,悉炒而食之。”这里说的就是岭南人吃蛇、鼠、毒蜂等野味的嗜好。
岭南人虽然在两宋以后便基本上汉化了,但吃蛇的习俗却依然保留下来,而且吃蛇的技术在不断提高,各种吃法层出不穷……越大越好,越毒越美。
直到2020年2月,十三届全国人大常委会第十六次会议表决通过了《关于全面禁止非法野生动物交易、革除滥食野生动物陋习、切实保障人民群众生命健康安全的决定》。明确规定,全面禁止食用国家保护的 “有重要生态、科学、社会价值的陆生野生动物” 以及其他陆生野生动物,包括人工繁育、人工饲养的陆生野生动物。自此,蛇类终于远离国人的菜单。
吃蛇不流行了,玩蛇不敢,但画蛇赏蛇还是可以的。
乙巳蛇年,新快报融媒体产品部的美女编辑方方就设计了一条可爱的小蛇。不要小看这条蛇,她说:“设计起来很有难度。”因为蛇的细节太丰富就容易吓人,没有蛇的特点又会像蚯蚓,若给蛇加上手脚就成了蜥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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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新快报记者 邱治
参考资料
宋史:胡颖传
邹卫东:岭南食蛇习俗考
张尧:“蛇”与“蛇”参构词语的语义分析及文化阐释
张家铭:先唐文献中的蛇故事研究
中国科普博览:人天生就怕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