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绍圣元年(公元1094年)九月,被贬谪惠州的苏轼携带家眷第一次来到广州。这个北宋商业都市,只是东坡南贬路上暂得停歇的一站。在这短短的时间里他都见了什么人?去了哪里游玩?留下什么印记?
01
绍圣元年(1094年)九月十三日,南贬的苏轼一行已经来到广东清远县。
翻过大庾岭后,岭南景物与中原迥异。未到清远之前,东坡抽空给浙江湖州名士陈舜俞回了一封信,他感叹:“万里飘蓬未得归,目断沧浪泪如洗。”苏轼那时已年近花甲,前路茫茫,心情颇为低落。
谁能料到,到清远后他的郁闷被一扫而空。
东坡天下闻名,他的到来让清远县热闹起来。街头巷尾人们交头接耳,议论着这位朝廷的“大官”——百姓当然不会知道也不会去介意,苏轼这一路已经被朝廷连下五道诏书降职,此时的身份是宁远军节度副使、惠州安置,已无具体品阶可言。不少群众早早来到码头边守候,只为一睹东坡样貌。一位清远秀才也慕名而来,他的样貌、年纪已全不可考,只知道他姓顾。与苏轼见面是一件非常隆重的事,这位秀才大概率会穿上以白细布制作的襕衫。襕衫是宋代学子较为正式的服装,圆领大袖,在人群中也颇为醒目。也许他是当地士子的代表,也许又有什么巧合的缘由,总之,他幸运地得到与苏轼面谈的机会。
顾秀才之前和苏大学士并无交情,学问修养恐怕也不相称,但他的一番话却让苏轼非常开心——秀才对惠州很熟悉,他与苏轼谈起这个“贬谪目的地”时大赞当地的风物之美,桂花飘香、荔枝鲜美、黄柑朱橘不可胜数……苏轼因此对前路的忧虑大为缓解。之后,他写下一首《舟行至清远县,见顾秀才,极谈惠州风物之美》,记录此事:
到处聚观香案吏,此邦宜著玉堂仙。
江云漠漠桂花湿,海雨翛翛荔子然。
闻道黄柑常抵鹊,不容朱橘更论钱。
恰从神武来弘景,便向罗浮觅稚川。
苏轼说,过了大庾岭后,所到之处人们都簇拥围观我这个曾在朝廷任职的官员,想来岭南可能真是个适宜安置我的地方。江上云雾弥漫,那桂花仿佛被水汽打湿,海边的雨淅淅沥沥地下着,荔枝显得更加红艳。听闻在惠州,黄柑多得常被用来驱赶鹊鸟,朱橘更是多得不值钱。现在的我的情况不就像陶弘景从神武门挂冠辞官么?如今正好前往罗浮山,寻觅葛洪(稚川)的踪迹,像他一样潜心修行。
可以说,与清远顾秀才一晤后,苏轼才算摆脱这贬谪路上的灰霾。数日后抵达岭南之大都会广州时,苏轼的心情恐怕已是雨过天晴。
由清远经水路前往广州,不过一百八十里,顺流而下,两三日便可抵达。
通常来说,路线是这样的:船只顺北江南下,至芦苞镇则向东进入曲河,行八十里后到官窑驿(今佛山南海狮山镇官窑一带)。船过官窑驿即可顺西南涌而东,至鸦岗,此时有流溪河汇入,越往前行,江面愈发宽阔。再行三十里即抵“小海”(今白鹅潭附近),广州城就在珠江北岸。
若无意外,苏轼也是沿这条路线前行。
越靠近广州,江面的来往船只越多——不仅有打鱼的小艇,还有疍家船、载客出游的舫船、装满商品的各式货船、押送盐粮的官船……真是多如过江之鲫。
早在唐代,广州就是一个繁忙的港口。韩愈在《送郑尚书赴南海》中有描写广州繁忙的诗句:“盖海旂幢出,连天观阁开”“货通师子国,乐奏武王台”。前一句意思说港口的船只上旗帜如林,仿佛遮蔽了大海。江边高大的阁楼身姿雄伟,仿佛与天相连。后一句是说货物贸易远达师子国(今斯里兰卡),一片繁荣。而在武王台上,演奏着欢快的音乐,热闹非凡。
而不久前,曾在广州任职的吴县人程师孟登上共乐楼,欣赏广州美景之余写下:“千门日照珍珠市,万瓦烟生碧玉城。山海是为中国藏,梯航尤见外夷情。”这首《题共乐亭》意思是,在阳光照耀下的广州城,人口众多,市场里满是奇珍异宝。城内房屋鳞次栉比,当炊烟袅袅升起时整座城市犹如温润碧玉般美丽。高山与大海,是中国蕴藏无尽宝藏的地方。而通过对外贸易,尤其能体现与外国商人结下的情谊。
东坡博学,不可能不知广州,但是有些认知和感受,非得亲临才能得到。
02
九月的岭南,天气还非常炎热。不过船行江上,时有凉风,还算比较舒适。如果天气晴好,在某些江岸开阔的地段,就能远远眺见广州——城中两座高塔隐约可见:一是怀圣寺的光塔,另一座仍在修缮的是净慧寺(今六榕寺)的花塔。光塔尤其醒目,在唐代它白天挂旗,晚上挂灯,兼有船舶引航功能。虽说到北宋时河岸因沉积南移,光塔离江边已有800多米远,但它依旧是进入广州的一个坐标。
再近一些,就能看清停泊在广州城外江面上的众多船只,密密麻麻,旗帜林立……当中让人印象最深刻的恐怕是众多风格各异的高大海船。不仅有福建的福船、体型稍小极具异域风格的大食船,还有广州本地制造的广船。据估计,那时大型的广船长可逾三十米,高可近十米,不但使用质地坚密的铁梨木为造船材料,而且已经完全掌握了隔水密舱的技术,还将船底做成“V”字形,这种船底“上平如衡,下侧如刃,贵其可以破浪而行也”。有学者认为,在宋代,广船的制造工艺居于全国的领先水平。
一百多年后,南宋人周去非在《岭外代答》里说,岭南有一种巨舟,呼作“木兰舟”,舟如巨室,帆若垂天之云,柂长数丈。船上可载几百人,贮藏一年的粮食,甚至可养猪、酿酒,有纺织机和商店。
这是宋廷极其重视海外贸易所致。北宋灭南汉后,立即在广州设立全国第一个市舶司。《宋史·食货志》记载:“开宝四年(971年) ,置市舶司于广州,后又于杭、明州置司。凡大食、古逻、阇婆、占城、勃泥、麻逸、三佛齐诸蕃并通货易,以金银、缗钱、铅锡、杂色帛、瓷器,市香药、犀象、珊瑚、琥珀、珠琲、镔铁、鼊皮、瑇瑁……”两宋政府扩大开放海外贸易的政策,并一改唐代坐等外商前来贸易的被动策略,主动出海贸易。学者认为,宋代广州城拥有人类历史上最庞大的帆船舰队和商船队,频繁远航至阿拉伯、东非、印度、东南亚、朝鲜和日本。
广州城水网密布,是一座“水城”,但只有城南开阔江面适宜大型船只停泊。广州城内有多条水道连接珠江,轻便的小艇运载货物可以深入城中,但也必须经由城南的玉带河。玉带河最初开凿于1011年,熙宁三年(1070年),王靖建成东城后又在城外浚濠,形成东西贯通广州三城的主要水道。
广州城内外的河道原本宽敞,但因出行的船只太多,又总有不守规矩抢行的人,于是往往拥堵。在这样的拥挤中行船常有各种突发状况,只有熟练的船夫才能应对自如。
穿过江面停泊的众多船只,由珠江转入玉带河,便可细细观看河岸边新修的广州城墙。
四十多年前(1052年),广州曾遭到广源州蛮族首领侬智高的叛军围攻。那时广州只有子城有城墙。侬军“顿于广州坚城之下、平地之上,已六十余日”,最终只得悻悻而去。只是城墙外的百姓就遭了殃,城外“蕃汉数万家悉为贼席卷而去”。程矩在《广州学田记》中更是称:“广为都会,治府西偏,异俗杂处,货积不可营计,而无城郭以居,且创贼侬之毒,血肉煨烬,殆无子遗。”
教训太惨痛!侬军一退,广州立即着手加固城防。宋廷也意识到危险,连下诏令,前些年广州一直在不断修城墙,先修子城,继而东城。熙宁四年(1071年),在知州程师孟主持下开始增筑西城。
据钱塘唐垌记载:“(西城)凡五十六日而基就,又九月而工毕。城围十有二里一百八十步,高二丈有四尺,起门若楼橹,一千八百四十有一间,用材一千七百三十七万,累工一百五十八万。环城之材,内结石为构,覆石为衢,其外周城以为濠,道水俱入于海”。城墙高二丈四尺,约为7.6米,城头还建有大量的军事设施。
一年后,西城城墙完工,终于把蕃坊也包裹进来。自此,广州东城、中城(子城)、西城三城的格局才算奠定。三城也有了不同功能:子城是主要的官衙所在,东城为主要的商业区,西城则为蕃汉杂居地。
苏轼来时,广州已经从战争的创伤中恢复过来,人口增长速度很快。据统计,到元丰二年(1079年)时广州人口已增至 71万,比唐代多出很多。元丰三年,广东人口在226万至255万之间,广州仅一地人口就占了四分之一强,人口密度之高全国少见。
随着对外贸易的增多,各国商人多聚集于广州西城蕃坊中,因此西城多有异域风格的景观建筑。《南海志》称不少商业管理机构如惠济药局、商税务、酒醋务均在蕃坊内南濠街。南濠此时水面宽阔,足够船舶驶入,临近的杏花巷可以造船、修船,货品则存放在竹篙巷,商人们聚居在大纸巷、大市街(即大食街)。货品按照分行列肆的方式集中交易,如白薇巷为香料街,玛瑙巷、象牙街为珠宝珍玩的售卖地等。
广州城中最繁华热闹的地段是玉带河。这条交通要道沿河植有柳树,宜居宜商,因此人家逐年增多。玉带河靠近子城南门的地方恰是与广州子城南北大路交汇之处,更是“黄金地段”。那里靠近市舶亭的地方建起一座雄伟的高楼——海山楼,登楼即可“极目千里,百越之伟观也”。
海山楼是嘉祐四年(1059 年),广州知州魏琰所督修。海山楼下百舸云集,地方官也往往在此宴请外商,把酒言欢,饱览“小海”美景。每年端午节,地方军政长官都要登临海山楼,检阅水军,并请大家品尝新荔。自然,“海山晓霁”也成为宋代羊城八景之一。
其实当年广州也隐隐有中轴线的概念。海山楼可以说就是宋代广州中轴线南端的地标。旅客到了海山楼附近下船,即可穿镇安门(1237年改称镇南门)步入子城,沿大路(今北京路)北行不远就到双阙(今北京路与西湖路交汇处附近),过双阙再向北就是官衙所在:广东经略安抚使署和清海军都督府。
和水道相比,宋代广州城中的街道还是比较狭窄。据北京路的考古发现,宋元路面有两层铺砖,非常规整,一层卧砌砖面,一层“人”字形平铺砖面。在宋代路面的垫层中出土大量瓷片,经鉴定,产地涉及河北、浙江、江西、福建、广东等地,并有进口玻璃碗残片和宋代铜钱,证明当时的北京路已是海内外贸易货物的集散地。
街边普通民居多为简易竹木构造,“家家以篾为门”,这些房屋间间相连,很容易引发火灾。不少居民还喜欢嚼槟榔,一张嘴就满口腥红。北来人初见难免觉得可怕,见多了就开始调侃:“人人皆吐血,家家尽篾门”——当然,这些话只能外来人之间说说。
广州街上还可见众多的外国人。“波斯妇女”特别喜欢在耳朵“穿穴带环,有二十余枚者”。另一些妇人外出都用布蒙住头(碧晴蛮婢头蒙布,丘濬诗),还有一些男蕃客也戴耳环(黑面胡儿耳带环)。然而最令人吃惊的是,有一些“高鼻深目”的藩人竟精通数种语言,包括官话和本地粤语。原来他们是“土生蕃客”,“诸国蕃客到中国居住已经五世”。以致除了样貌“衣装与华异”外,他们的饮食和本地土著已经几乎一样。
撰文:新快报记者 邱治
参考资料
孔凡礼:苏轼年谱
李一冰:苏东坡新传
李常生:苏轼行踪考
林美燕:宋代广州三城修建研究
徐敏:宋代广州城市景观研究
邢君:宋代广州城市工商格局
袁文春:南粤古驿道上的苏轼行迹及其驿道诗
刘勤:苏轼紫姑书写系年正误
色音:扶乩高手的自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