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快报讯 2025年是赖少其先生诞辰110周年,今年将有多个机构举办纪念赖少其先生的展览。岭南著名画家庄小尖特别撰文,回忆曾经与赖少其先生的点滴,以下为他的原文:
上世纪60年代初,史称三年困难时期,大饥荒。不少声名显赫的文艺家纷纷南下走基层。他们的到来得到地方政府接待,辘辘饥肠暂时得到补充。于是吟诗赋彩,留下诗文墨宝为地方文化增色。当时到普宁的文化名人有郭沫若、齐燕铭、阳翰笙、田汉、老舍等。老舍1962年写的诗“莫夸骑鹤下扬州,渴望潮汕数十秋,得句驰书傲子女,春宵听曲在汕头”流传最广。我还捡存了老舍先生挥毫试笔的一小条墨迹。
当时我在县城读小学,因从小学画,有神童之誉,常被领导叫去陪伴这些大先生。1963年2月8至9日,赖老同画家唐云、周怀民三人一道来到普宁。连续两天我都到华侨大厦看他们作画,也画给他们看。唐云先生对我说:调色要加点墨,色彩才不会太鲜艳。还在我的画上题了“63年2月过普宁,观小尖画紫藤,为补双雀以作纪念”。赖老写了“学海无涯”四个字给我。临别,唐云把他的饮水杯(塑料杯,当时极稀罕)送给我,赖老则送我二支狼毫笔。
1985年赖老七十归故里,初到广州住在华侨新村。那时我在先生家附近一家出版社当编辑,时隔23年之后又和先生续上交往。自此有空就到先生家去问安请教。当时我为几份报纸刊物做美编,常请先生为栏目、书名写字题签。赖老虽为大名家,但从不马虎,都是认真题写,使刊物增色不少。
说来也是缘分,1989年赖老从华侨新村搬家到水荫路45号大院。几乎同时,我工作的单位也搬至中山一路,与赖老家仅一路之隔。我几乎每天都到先生家去,赖老夫妇喜欢我去,连他家里保姆也是,见我来了,煮饭悄悄加一把米,中午我就在他家吃饭。
有一天,赖老突然说要到我家去看看,当时我住6楼,并无电梯,我和他秘书好不容易搀扶他上去。家中挂着我临王铎书法六条屏。赖老说王铎字拙厚雄强,大气奔放。但学王字进去容易出来难,熟了容易有习气。赖老说的真对,后来我写碑、写篆好些年才摆脱了王铎的影子。
某日,我告诉赖老夫人,为某杂志题字的稿费数日前已交给赖老,老夫人说,难怪为赖老洗衣服时问他口袋里的钱是哪里来的,赖老说记不起了。又说,以后有钱要及时交给她。赖老说,我身上有点钱也好,夫人说你要钱做什么?又不是你管家。2014年赖老夫人去世,我送挽联“共赴国难义无反顾真战士;齐臻艺德事无巨细女丈夫”众人深以为然。
1992年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拟出版《赖少其画集》,赖老写信给我“小尖同志:《丙寅变法》二份看后转秦牧同志,请代约他先来我家看画一叙(先打电话)。”10月6日我接秦牧老师到赖老家。看画、看字,谈海派、谈新安画派。先生谈回岭南后的"丙寅变法",顺手抽出几张到广州后画的花卉写生,这些小品与以往带有陈老莲韵味的花卉已截然不同。南方、亚热带,生机勃勃、色彩斑斓,这或许正是"丙寅变法"缘起。广州素称"花城" ,秦老名著也叫《花城》,赖老七十归故里回到花城,一时有了许多共同话题。画室墙上灯箱的唐寅山水画胶片是赖老访美时带回来的,这种透光画片那时国内还没见过,秦牧老师很有兴致看了,免不了和赖老聊起唐寅。(这个灯箱的唐寅作品,不久前来访的赵朴初先生伉俪也很认真看了 )。末了赖老问秦老:何谓“伊面”?秦老说:伊面是伊秉绶在岭南为官时所创,称“伊府面”,后流出坊间,简称“伊面”。二人闲聊,平实舒畅,此情此境,不可复制。
秦牧老师为赖老写序刚起了个头,尚未完稿,10月14日,突然因病去世。当时赖老正在法国访问,途中匆匆为秦老写挽联“写序稿未完,得电倍感伤”。文字浅白平直,正是君子之交淡如水。
画集付印在即,得赶紧找人接手把序文完成。我想起广州部队作家雷铎,与我交往多年。报告文学拿手,于书于画有基础,雷铎对赖老为人为艺景仰有年,独欠一面。以写序为机缘,我带他去见赖老。二人相见恨晚,交谈甚欢,不久,雷铎序文交稿,洋洋数万字,大气磅礴,酣畅淋漓。赶上画集1993年出版付印。赖老对雷铎的文章很满意,送他一幅山水画并书联:“自在心来去三千界,无师笔纵横十万方”相赠。
随着赖老到来,习惯秀丽甜美,精巧轻柔画风的岭南地区,越来越多的人认识到赖老朴拙古厚、文质凝静的书画所蕴含的文人气息,呈现出与岭南画派不同的格局气象。于是求书求画的人日渐增多。有某地领导登门求书“为政清廉”。赖老低声对我说“清不清廉谁知道”。结果书“政通人和”。
某日,有美术青年来访,海阔天空滔滔不绝,临行索书,赖老写了“不可好高骛远”。从赖老家出来,青年对我说这条字我怎能挂出来?好些后悔。
贺新婚,赖老喜书“比翼双翔”,四个字错落有致,有很强形式感。某日,亲友新婚,我代求书,赖老连写二幅,意犹未尽,问我“还有谁要结婚没有?”
赖老为理发师书“从头做起”。为护士书“一针见血”。 撰句随手拈来,幽默有趣,足见赖老才情机智。赖老撰联,多有妙对,试举几例。
“木石斋”,因应鲁迅先生30年代给赖老信中“何妨做一木一石”之说自撰斋名。其一,“木铎泉声远近;石纹烟寒浅深”。其二,“木铎泉川远近;石湖墨池浅深”。联语如王摩诘诗,画境幽远,古意盎然。
言志:“欲佩三尺剑;独弹一张琴”。此联长掛家中客厅,蕴含在岭南画派地头独树一帜之志。
咏怀:“书有个性先学古;画贵真实超前人”。书画创作,一手伸向传统,一手伸向生活。
咏怀:“笔墨顽如铁;金石掷有声”。金石书画,铿锵有声。
咏梅竹:“梅花铁为骨;绿竹虚作心”。梅花以清瘦为美,绿竹以清虚为美。
盆景协会:“盆小天地大;树老景色新”。应是受“壶小天地大;杯中日月长”的启发,旧瓶新酒,形象生动,妥贴准确,清新隽永。
挽张凯帆:“已闻骑鹤去;江淮泪满天”,张是安徽省领导之一,为官有政声得民意。“江淮泪满天”与毛泽东“泪飞顿作倾盆雨”有异曲同工之妙,非极尽夸张不能表达真挚感情,或曰革命浪漫主义。
挽许士杰:“老天不开眼;国家折栋梁”。直载了当,掷地有声。 挽张华云:“生时称才子;死当作鬼雄。”张是赖老学友,潮汕文坛泰斗,此处借李清照句。盖因张蒙冤半世,依然胸怀坦荡,文彩风流。
挽李坚真:“山歌唱彻长征路;红旗漫卷半边天”。李是参加二万五千里长征老红军,客家人,女性。用“山歌”、“半边天”,语带双关,真神来之笔。 挽张乐平:“中华文化千秋业,盖源远流长也;乐平已去三毛在,岂物消神存乎?”张乐平笔下三毛,早已家喻户晓,虚虚实实,大大小小。
赖老在安徽时写金农体漆书遍行江淮。广州酒家、爱群大厦、汕头龙湖大厦、潮州韩文公祠“我潮导师”都是安徽时期用漆书写的。先生回广东之后求书者即使讲明要用漆书题字,也从未应命,都是汉隶书写。我想作为一个有追求的艺术家,不仅不重复他人,也不重复自己。原地踏步,如何登艺术高峰?
我在普宁见到赖老于1990年写的“李天海烈士碑记”。汉隶,工整严谨,记叙了李天海烈士对他投身革命事业的影响,并期望地方政府为烈士修墓立碑殷殷之情。此次回乡赖老还祭扫在古文字,旧诗词给他终生影响的启蒙老师张伯封先生墓,并书联赠张先生亲属:“世称夫子为木铎,住近南山见高风”。赖老说过,“我的进步思想是受李天海老师的影响,文学和诗词功底则是张伯封先生培养的”。数十年岁月如烟,赖老已是官居要职、名闻海内外的书画大家。依然对旧日蒙师充满崇敬感恩之情。在浮躁势利时风的当下,显得尤其难能可贵。同行张华云先生十分感动,赋联以示敬佩:“翰墨深情,念旧、尊师、敬业;宝刀正气,至仁、大勇、多才”。
从1963年2月8日我初识赖老至2000年12月28日先生去世,38个春秋有幸得到先生教诲、亲授,岁月冲不淡我对赖师的怀念。今年5月16日是赖老诞辰110周年,往事历历,如在眼前。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采写:新快报记者梁志钦
受访者供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