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王小波在《我的师承》中说,他少年时候,最早的文学师承之一来自查良铮,“查先生(穆旦)和王先生(王道乾)对我的帮助,比中国近代一切著作家对我帮助的总和还要大……他们对现代汉语的把握和感觉,至今无人可比。一个人能对自己的母语做这样的贡献,也算不虚此生”。
查良铮,就是穆旦。
翻译外国诗歌的时候,他叫查良铮;自己写诗,他叫穆旦(由 “查”姓拆分出来的“木”和“旦”二字的谐音)。
书生上战场
穆旦本名查良铮,中国二十世纪桂冠诗人、翻译家。1918年出生在天津,祖籍浙江海宁。说起海宁查氏,人们可能更熟悉另一个人,他就是笔名金庸的查良镛。穆旦是金庸的堂兄。海宁查氏名门望族,自明清以来,出了查约、查慎行等文人学者,近现代著名人士有查人伟、查济民、查良钊、查良铮(穆旦)、查良镛(金庸)等。
1932年,穆旦在天津南开中学学习期间,就在《南开高中学生》上发表诗文。1935年,他考入清华大学外文系。全面抗日战争爆发后,随学校南迁长沙,后又徒步远行至昆明西南联合大学。1940年,穆旦毕业后留校任教。
在穆旦一生中比较特殊的一段经历是1942年。这一年2月,穆旦投笔从戎,参加了中国入缅远征军,以中校翻译官的身份随军进入缅甸战场。
在《穆旦传:新生的野力》(邹汉明著,译林出版社出版)一书中,作者用一段文学语言描述了穆旦死里逃生的经历:
“一路上,战友尸横满山,惨不忍睹。足足有四个多月的时间,他在茂密幽深、毒虫和病疫轮番袭击的原始森林里兜兜转转,绝望地寻找活命的出口。在经历了差点战死、累死、饿死、摔死、毒死、发疟疾病死、被激流冲走淹死、被无数的大蚂蚁啃食而死,最后,到了印度,差点又因吃得过饱而撑死……九死一生的经历,全来自他自身所在的这个惨烈的历史现场。”
侥幸逃出野人山回到昆明西南联大的穆旦,在痛苦与哀伤中,以诗人的激情,创作了中国现代主义诗歌史上著名诗篇《森林之魅——祭胡康河上的白骨》——
“你们受不了要向人讲述,如今却是欣欣的林木把一切遗忘”;
“静静的,在那被遗忘的山坡上”;
“没有人知道历史曾在此走过,留下英灵化入树干而滋生”。
这首诗被评价为“中国现代诗史上直面战争与死亡、歌颂生命与永恒的代表作”,也有评论指出,穆旦从来都不是一个单纯的历史浪漫主义者。他清醒地知道,作为战争中的普通士兵,他们必然的命运就是被遗忘。
1949年,穆旦赴美国芝加哥大学英国文学系学习。1953年回国后,任南开大学外文系副教授。
从写诗到译诗
穆旦精通英语、俄语,代表译作有普希金《欧根·奥涅金》《青铜骑士》《普希金抒情诗集》,雪莱《云雀》《雪莱抒情诗选》,拜伦《唐璜》《拜伦诗选》,济慈《济慈诗选》等。他的主要诗作收录于《探险者》《穆旦诗集》《旗》。
他的现代诗歌启蒙是在西南联大,教授西方文学课程的英国诗人威廉·燕卜荪经常在课上传播叶芝、惠特曼、艾略特、奥登等西方现代派诗人的诗歌,用穆旦同学王佐良的话说,燕卜荪给他们这群学生带来了完整的西方现代派诗歌。在良师和书籍的熏陶下,穆旦很快开始对西方现代派诗歌产生了兴趣。穆旦的同窗好友、翻译家赵瑞蕻曾提到,英文水平很高的穆旦酷爱阅读英文原典,他们在云南读书时,在那样颠沛流离的情景下,他也会把从北方带来的英文诗歌选集带在身边。他非常喜欢惠特曼的《草叶集》,经常大声朗诵。
动乱的时局和颠沛流离的个人经历,在诗人的诗歌中得以体现。他陆续写下了《防空洞里的抒情诗》《一九三九年火炬行列在昆明》《出发——三千里步行之一》《原野上走路——三千里步行之二》等关于迁徙生涯的作品。这些诗歌,也奠定了穆旦延续终身的诗歌思想,他将大部分精力放在了对普通人、国家和民族命运的关注上。他愿意凭着这种知识分子的正义感,为国家和民族出一份力。
他在著名诗作《赞美》中饱含深情地写道——
“我要以荒凉的沙漠,坎坷的小路,骡子车,我要以槽子船,漫山的野花,阴雨的天气,我要以一切拥抱你,你,我到处看得见的人们呵,在耻辱里生活的人民,佝偻的人民。”
2025年高考语文全国一卷作文题,就是从这首诗里摘取了其中一句:“我要以带血的手和你们一一拥抱,因为一个民族已经起来。”
1949年,穆旦和同学周珏良的妹妹、微生物专家周与良成为终身伴侣,二人在美国留学时结婚,又一起回到国内陪伴家人,相伴多年不离不弃,这是穆旦曲折的人生中体会到一些温暖。
由于各种原因,穆旦30岁以后诗越写越少,成了专职翻译家。他以本名“查良铮”翻译普希金作品,“勤勉地去做了一名语言的‘他者’ ——以其辛勤的工作,来补汉语新诗的不足”。晚年,穆旦投身于皇皇巨著《唐璜》的翻译。
在不能写诗的年月,他的诗性仍在发挥,把翻译当成了写作。他翻译的诗,特别合乎本民族诗歌的审美。
“从大路上走来的马,骑马的人,和从云端飞向翻腾的云端的鸟,一分钟又一分钟地改变;飘落在溪水上流云的影一分钟又一分钟地变化;一只马蹄在水边滑跌,一匹马在水里拍打;长腿的母松鸡俯冲下去,对着公松鸡咯咯地叫唤;它们一分钟又一分钟地活着:石头是在这一切的中间。”
(叶芝《一九一六年复活节》)
为读者展示诗的语言
和中国新诗史上不少诗人一样,穆旦也是一位在逝世后才被“重新发现”并进入文学史的作家。他在海外的情况也与此类似,虽然他的作品译介从上世纪40年代即已开始,却在上世纪80年代后才真正得到广泛传播与接受。梁秉钧在他的英文博士论文《反抗的美学:1936-1949年中国现代主义诗人研究》中穆旦的一节《穆旦与现代的“我”》中,注意到穆旦诗歌的一个重要的特色,即对“自我”的书写,他认为,穆旦诗歌那种自我的不完整性与自我反观的书写,让他与郭沫若或徐志摩诗的“我”区别开来:“穆旦的诗正是这种发展至内省阶段的现代主义作品,不再是一种自我的爆发或讴歌,而是强调自我的破碎和转变,显示内察的探索。”
这句话,或许可以成为我们阅读和喜爱穆旦诗歌的一把钥匙。
1976年,在被称为“绝笔之作”的其中一首诗歌《冬》中,好多年未曾写诗的穆旦写道: “奇怪,春天是这样深深隐藏,哪儿都无消息,都怕峥露头角,年轻的灵魂裹进老年的硬壳,仿佛我们穿着厚厚的棉袄。”
1977年春节(2月26日),穆旦因心脏病猝然逝世,留下了这首叫《尽头》的诗(后来改题叫作《冥想》——
为什么万物之灵的我们,
遭遇还比不上一棵小树?
今天你摇摇它,优越地微笑,
明天就化为根下的泥土。
为什么由手写出的这些字,
竟比这只手更长久,健壮?
它们会把腐烂的手抛开,
而默默生存在一张破纸上。
因此,我傲然生活了几十年,
仿佛曾做着万物的导演,
实则在它们长久的秩序下
我只当一会小小的演员。
把生命的突泉捧在我手里,
我只觉得它来得新鲜,
是浓烈的酒,清新的泡沫,
注入我的奔波、劳作、冒险。
仿佛前人从未经临的园地
就要展现在我的面前。
但如今,突然面对着坟墓,
我冷眼向过去稍稍回顾,
只见它曲折灌溉的悲喜
都消失在一片亘古的荒漠,
这才知道我的全部努力
不过完成了普通的生活。
推荐阅读:
1、《穆旦传:新生的野力》(邹汉明著,译林出版社)
2、《幻想底尽头:穆旦传》(易彬著,上海文艺出版社)
文字综合:中国青年报、中国新闻周刊、人民日报海外版、译林出版社《穆旦传:新生的野力》一书
新快报记者 王春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