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出版于去年的小说,近日因为一部即将开拍的电影而再度引起关注。
本周媒体报道,著名导演李安将执导新片《旧金山》(Old Gold Mountain),预计将于今年8月在美国加州开机拍摄。除李安外,三次奥斯卡最佳摄影奖得主艾曼努尔·卢贝兹基(《地心引力》《鸟人》《荒野猎人》)将担任摄影指导。
电影改编自“90后”美国华裔作家张辰极的小说《金山的成色》(How Much of These Hills Is Gold)。
这是张辰极的首部长篇小说,以爸爸、妈妈、姐姐露西和妹妹萨姆一家四口为主要人物,讲述了美国西部淘金热背景下华人家庭的生存困境。该书以英文写作,简体中文版于2024年4月由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译者为陈正宇。
2020年,《金山的成色》就入围了当年布克奖以及美国笔会/海明威奖,被美国前总统奥巴马推荐为年度最喜爱的图书之一。也是在2020年,张辰极入选美国国家图书基金会评选的5位35岁以下最值得期待的作家。她的作品发表于《麦克斯威尼季刊》《纽约客》《纽约时报》等刊物,曾入选《美国最佳短篇小说年选》。2023年,她出版了第二部长篇小说《奶与蜜之地》。
今天,我们就一起来了解下这部小说《金山的成色》。
小说的时代背景是十九世纪美国淘金热,在主流讲述中,这是一个生机勃勃的西部大开发时代,主角是美国白人,大批华人劳工却被整体性的选择性遗忘。主人公露西的父亲是一名在印第安部落长大的华人孤儿,母亲则是作为一名铁路劳工从中国来到美国,一家人依靠父亲挖煤讨生活。父亲有一个“淘金梦”却最终因此让整个家庭吞下苦果,母亲离世几年后,父亲也去世了。
“爸夜里死了,为此他们得去找两块银圆。”
简洁有力的小说开头,似乎为故事埋下了很多伏线。12岁的露西和11岁的萨姆带着父亲的尸骨踏上流亡之路。作为移民的孤儿,法律剥夺了他们一家对黄金的所有权,昭示着他们不属于这片土地。她们还要为父亲的尸体寻找埋葬之地——一个“感觉上像是祖国”的地方,想要“一劳永逸地把爸埋葬,用银币的重量锁上他的双眼”。一路上,两个孩子遇到巨大的水牛骨头、老虎的爪印和破败的风景,“一边是矿工们摇摇欲坠的破棚屋,另一边则是有钱人的房子,有像样的墙和玻璃窗”,“人群如蜥蜴般在阴影中游荡”。她们还经历了枪击,带着“不过是行尸走肉”的爸爸不断逃亡。
虽然《金山的成色》里遍布加州的煤矿、溪流、灌木和野牛骨,但张辰极在小说中没有直接使用具体的地名。在刊载于《小说界》2025年第一期她的一篇采访中,张辰极认为《金山的成色》是重新想象的历史而非写实的历史,她也需要一定的地理和情感距离来写出一个移民在美国生活的真实感受。
或者可以这样说,她要借助于某种想象,来重构她早年的记忆。
张辰极于1990年出生于北京,4岁时就移居美国。在18岁之前,她搬过10次家。这些经历使她不仅对中国,而且对美国的感受都相当复杂。在《小说界》那篇名为《张辰极:此地是他乡》的访谈中,作者张熠如这样写道:
“她几乎不再记得在中国的童年,已经无法分清哪些是真实的,哪些是基于照片的想象,而她关于童年时代不断迁移的记忆之一,是八岁时横穿美国,在从肯塔基州开往加利福尼亚州的路上看见风暴云和雨幕。‘作家会写出他们在世界上找不到却渴望看到的书。’张辰极在回忆移民经历和美国西部生活时说,“我在美国长大,读了很多经典美国西部文学作品……但在这些作品中,尽管我有许多共鸣,却从未真正看到过像我自己、我的家庭这样的角色。”
或许这就是促使她写下《金山的成色》的原因。
《纽约客》评价《金山的成色》时说,这本书提出了与美国起源的传统故事截然相反的叙述,它也审视了关于归属和记忆的更私密的层面,书中一遍又一遍地诘问:“什么使一个家成为家?”
张辰极试图回答这个问题。“我认为,我的所有作品中——包括《金山的成色》、我的第二部小说《奶与蜜之地》以及一些短篇小说——都在探讨这种更深层次的归属感。我们要如何找到那种超越房产、超越出生地的归属感?这是一种深刻得多的归属感。”她说。
小说中,执着于“淘金梦”的爸爸幻想暴富后在这个国家的某处有一块自己的地。妈妈则想要回到大洋彼岸的家乡,在她眼里,“金子无法买到一切,这里永远不会是我们的土地”。但性格接近妈妈、与妈妈关系更近的露西对妈妈灌输的大洋彼岸的想象并不认同,她在内心质问“凭什么妈的街道更美丽,妈的雨更美好,妈的食物更美味”。
妈妈和露西分别代表了两代华裔移民对家庭和未来的观念隔阂。小说里,张辰极用文字将这种隔阂巧妙地传达出来。妈妈和爸爸说话时,他们时常在使用英语时夹杂几个汉语词汇,这些词汇以拼音的形式出现——“qin ai de”、“ni zhi dao”、“ben dan”、“bao bei”——有意为读者制造阅读中的停顿和断裂,从而模拟露西听到这些词汇时的感受:生于此长于此的她无法完整地参透父辈使用的母语中隐含的乡愁和情绪,她更向往的是学校老师举手投足间传达的白人文明,象征优雅、智识和礼数。
“使用拼音不是一个刻意的、有意识的决定。这是我成长过程中家人说话的方式,一种英语和少量普通话混合的方式。这就是出发点。我想捕捉到我在家里听到的语言,那种语言有很强的音乐性,而这是我在任何文学作品中都没有见过的。我一直很喜欢传统西部小说的那种语言风格,那就像是牛仔诗一样。我也想在书页上纪念我家人的说话方式。我多少受到了西部作品中特定语气的影响,因为我家人的说话方式很有意思,而我也想用自己的童年语言来做到这一点。”
《今日美国》评价认为,张辰极惊艳的首部小说在时间线上来回穿梭,直截了当地发问:要在美国梦中占据一席之地,需要付出什么?……正如她改编了西部小说的陈词滥调,她也在语言上下了功夫,将中文短语与牛仔口音交织在一起,将老虎的神话与水牛漫游的寓言融合在一起。她的文笔精湛,引人入胜。
张辰极在这部小说中,每个章节都用“金”“盐”“风”“水”“骨”“泥”“肉”“血”之类的字眼命名,它们是主角生存下去的必需品,象征着她们不得不从这个带来痛苦和死亡的蛮荒世界获取这些,因为她们的生存状态已经跟这片土地无法分割。
《纽约时报》认为,《金山的成色》是一本令人心碎的书,由张辰极创造的神话(包括在西部山丘漫游的老虎)、欢乐及悲伤构成。 它充满力量,令人惊喜,富有音乐感。故事本身就像主角露西和萨姆一样漫游在小道上, 蜿蜒曲折,时而冒险。到旅程结束时,你会因为所见证的生活而变得丰富,获得启迪。
顺便提一句,华人导演李安过往的作品有不少都改编自小说,比如《理智与情感》《卧虎藏龙》《色·戒》《断背山》《少年派的奇幻漂流》《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等。谈到改编时李安曾经表示,“我大部分改编的小说都只看一遍,要保留住靠直觉找到的最能打动我的东西”。
《金山的成色》会触动李安导演什么样的直觉?我们暂且不知,还是先从阅读中找到自己的直觉吧。
金
爸夜里死了,为此他们得去找两块银圆。
早晨到来时,萨姆的脚愤怒地拍打着地面,但是露西感到,在他们走之前,有必要说点什么。沉默于她而言压力更甚,最终迫使她开口。
“对不起。”她向床上躺着的爸说。这间满是灰尘的昏暗棚屋里,一切都沾上了一层煤黑色,唯一干净的便是裹着他的那条被单。爸生前对这个烂摊子视而不见,死后他那凶狠的睥睨也径直越过了它,越过了露西,直指向萨姆。最受偏爱的、圆滚滚的萨姆,正穿着大得不合脚的靴子,在门口不耐烦地转着圈。萨姆在爸生前对爸唯命是从,现在却不愿直视他的目光。就在这一刻,露西意识到:爸真的走了。
她把一只光着的脚趾插进泥地,翻找着能让萨姆听进去的话语,试图给多年来受的伤害以祝福。光从唯一的窗户射进来,灰尘像幽灵一般悬浮着,没有风将其吹动。
什么东西戳了一下露西的后背。
“砰。”是萨姆的声音。萨姆十一岁,她十二岁。妈以前总爱说,萨姆是木,露西是水。萨姆比她矮了整整一英尺。年幼的萨姆,比看上去更柔嫩。“太慢了。你死了。”萨姆用胖乎乎的手指在拳头上扣好击锤,吹了吹想象中的枪口,像爸曾经做的那样。在爸看来这才是像样的做法。可当露西指出,利老师说这些新式手枪的枪管不会堵塞,因此不需要吹时,爸认为像样的做法是给她一巴掌。她感到眼冒金星,鼻子一阵剧痛。
露西的鼻子再没有长直。她用拇指拨了拨鼻子,回忆着。爸说,像样的做法,是让鼻子自愈。露西脸上的瘀青消退后,他看着她的脸点了点头,仿佛这一切都是他早就计划好的。“给你留下一个顶嘴的教训,这才像样。”
尽管萨姆棕色的脸上有泥巴,还抹了些火药,(萨姆觉得)像印第安人作战时涂的颜料,但掩盖在这一切之下的萨姆的脸,是完好无损的。
也许因为爸的拳头此时在被单下已无力挥舞,也许因为她确实是个乖孩子,一个聪明孩子,她有一丝相信,激怒爸能让他活过来揍她,露西做了一件她从未做过的事。她也用手扣下击锤,把手指戳向了萨姆那没有颜料、有些婴儿肥的下巴。如果萨姆不是刻意把下巴突向一边,有人可能会说这下巴很精致。
“砰你自己吧。”露西说。她把萨姆像一个亡命之徒那样朝门边推去。太阳把他们抽干。旱季正盛,雨水已是遥远的记忆。他们的状态,有时也能起到震慑敌方的作用。
新快报记者 王春燕
(部分文字摘自《小说界》访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