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晋王羲之,以行书与《兰亭集序》冠绝古今,被后世尊为“书圣”。他不仅在书法上登峰造极,对文房四宝的考究亦近乎痴迷——从笔毫的软硬到墨色的浓淡,从宣纸的纹理到砚台的润泽,无一不精。然而,这位“爱笔成癖”的大师,却对一支“非金非玉”的笔管情有独钟。这支笔的笔管,既非镶嵌珠宝的金银,亦非温润名贵的和田玉饰,而以东晋流行的“绿沉漆”髹涂而成。
王羲之在《笔经》中记:“有人以绿沉漆竹管及镂管见遗,录之多年,斯亦可爱玩,讵必金宝雕琢,然后为宝也。”绿沉漆是东晋至南北朝时期兴起的新漆色,明代俞弁解释“绿沉”道:“杜诗‘苔卧绿沉枪’,绿沉以漆着色如瓜皮,谓之绿沉。”了解漆器常识的人都知道,推光漆涂层干固以后磨退推光,漆面才能如新鲜西瓜皮那么鲜亮,又如沉入水中般明澈。绿沉漆一改战国秦汉漆器黑红二色中的图腾孑遗意味,不仅赋予漆器澄澈雅致的美,更通过物理推擦,增强漆面的防水性与耐久性,成为魏晋文人“以清雅为美”的物质载体。
王羲之如此珍爱绿沉漆笔管,正可见磨退推光的漆器系东晋时髦之物。魏晋人士喜爱绿沉漆,不仅是因为它的漆色本身清新,更是推光工艺赋予器物的神韵——经过反复推擦的漆面,既无金玉的浮华,亦无素漆的单调,恰与魏晋名士“以玄学为骨、以自然为衣”的精神追求相契。
刘宋元嘉“十六年(439),御史中丞刘桢奏,风闻前广川刺史韦朗于广州所作银涂漆屏风二十三床,又绿沉屏风一床,请以见事追韦朗前所居官”。意思是说,御史中丞刘桢上奏称,据传闻,前任广川刺史韦朗在广州任职期间,曾命人制作了二十三床(“床”在此处指屏风的座架或框架,可理解为“套”或“件”)银涂漆屏风,还有一床绿沉漆屏风,请求依据事实,追责韦朗并削除其此前所担任的官职。广川刺史韦朗定制绿沉漆屏风被追查,可见,绿沉漆屏风亦即推光漆髹涂后磨退推光的屏风,刘宋时仍被视为非同小可、前刺史也用不得的奢侈之物。
王羲之对漆器的喜爱不仅停留在绿沉漆笔管。《兰亭集序》记录了王羲之在会稽(今浙江绍兴)兰亭与谢安、孙绰等当时名流聚会的雅事。名流们在“崇山峻岭,茂林修竹”中“流觞曲水,列坐其次”,将盛有美酒的漆羽觞轻轻放入曲水中,任其漂流,停在谁面前,谁就得饮酒赋诗。《兰亭集序》与“流觞曲水”的典故流传千古。“流觞”所用的耳杯,不可以是铜制,而必须用麻布糊漆制成,质既坚,体又轻,且耐水,如小小船儿从流飘荡,双耳巧妙地起着平衡作用,阻力小而浮力大,即使水面微动涟漪,漆耳杯也不至于倾覆。
山阴高士曲水流觞的雅事为代代仿效:隋代宫廷内有流杯殿,“作漆渠九曲,从陶光园引水入渠,隋炀帝常于此为曲水之饮”;唐代李白《春夜宴诸从弟桃李园序》有句,“飞羽觞而醉月”;直到清代,乾隆皇帝仍然在用于养老的宁寿宫花园内建“禊赏亭”,挖“流杯渠”以效仿前朝雅事。
从王羲之钟爱的绿沉漆笔管,到兰亭雅集上承载诗酒的漆羽觞,再到后世隋唐帝王对“曲水流觞”的效仿,一件件漆器不仅是工艺的结晶,更成为跨越时空的文化纽带,见证着中国人对“器以载道”的永恒追求——当乾隆在宁寿宫花园的流杯渠前举杯时,那涟漪中荡漾的,何尝不是1600年前王右军笔下“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的哲思?漆色如新,文心永驻,这或许正是中华文明最动人的传承密码。
长北简介:
长北(1944-),本名张燕,东南大学艺术学院教授、艺术史论学者。出版专著如《中国艺术史纲》(修订印行4版)《中国古代艺术论著集注与研究》《中国艺术论著导读》《传统艺术与文化传统》(修订印行2版)《中国人眼中的美——中国艺术审美十讲》(印刷发行2次)《<髹饰录>与东亚漆艺——传统髹饰工艺体系研究》(修订印行2次)《<髹饰录>图说》(修订印行2版)《<髹饰录>析解》(修订印行4次)《江苏手工艺史》《扬州漆器史》(修订印行2版)《髹饰:漆的故事》(意大利英译版)《中国漆器》(韩译版)《中国工艺美术全集·江苏卷·漆艺篇》等,共计30余种,其中10种修订再版或重印,两种译为外文版发行,共计40余本。曾获2009年第五届全国高校科研优秀成果二等奖、2011年第十届中国文联民间文艺山花奖学术著作奖、2017年第六届中华优秀出版物图书提名奖、2018年第四届中国政府出版奖图书奖、2020年第八届全国高校科研优秀成果二等奖等;获江苏省哲学社科优秀成果奖等省级奖7次以上。
备注:人美张百军先生策划、人美融媒体编辑平台责任编辑韩江雪女史撰写此帖,化用《中国髹饰艺术史》二章二节二并且添加彩图而能保留原作者姓名长北。比较当下著作文章中不出原著作者的变相抄袭,实在令笔者感动!今转发此帖,对张百军先生策划、韩江雪女史精心撰写成文并且增补图片表示至诚感谢。——长北。
供稿:韩江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