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两年前的8月21日,中国书法家协会名誉主席沈鹏先生因病医治无效,在北京逝世,享年92岁。眨眼间,两年飞逝,作为沈鹏先生生前有过十年交往学习的艺术家蓝犁,日前特别回忆起曾与沈鹏先生的交往点滴,再次勾勒出沈先生为人处世以及对艺术的态度,以下为蓝犁口述回忆,上海大学上海美术学院副教授蓝星整理原文:
2014年春,文怀沙先生引荐我拜访沈鹏老师。我带着2008年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的《中国近现代名家画集——蓝犁》(即“大红袍”)和三幅书画作品,前往沈老位于长安大剧院背后的接待室,一并交由沈夫人转呈。当晚九时许,沈老来电,约我次日前往家中见面。他在电话中笑着说:“这些画很有特点、有创造性,我很好奇,画出这些画的人,长的是什么样子的?”自那以后,我常常带着作品与创作中的困惑前往请教,开启了追随沈老习书论画的十年光阴。
沈老始终认为,书法是一门有个性的艺术,是“心的画像”。他的书法,不是重复古人,也不追求时尚,而是由内而外、自觉流淌的精神语言。观看他八尺整纸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我感觉犹如在听一场交响乐:一个“观”字统领全篇,随后笔势铺陈、墨意飞扬,时而顿挫跌宕,时而绵密悠远。谋篇布局,大处如巨浪排空,小处如微澜起伏,字的姿态或大或小,或正或欹,枯湿浓淡如音色交替,线条起承转合之间,便有了旋律——似“春江花月夜”的清雅,又似“英雄交响曲”的激昂。这不是刻意的装饰,而是他情绪、气质、节奏与思维的自然流露。这种“满纸皆音、字字生情”的表现力,正是他将“书为心画”理念推向极致的体现。在沈老笔下,《心经》不只是佛典,更是一幅他灵魂的自画像,一首无声的咏叹调。
沈老一生推崇“诗书一体”,提出“弘扬原创、尊重个性、书内书外、艺道并进”的十六字方针,而他自己,正是这一理念最笃定的践行者。2015年我创作了五十米长卷《虎、兰花、人体》,沈老不仅细细观赏,还以半月时光沉思酝酿,写下了一首格局宏阔、哲思精微的长诗:
大哉宇宙育精英,
通会人天慧智萌。
喜怒山君善解意,
幽贞王者至关情。
何由万物三分类,
还是此中深性灵。
生命崇高同礼赞,
无声绢素发心声。
他以“虎”之威、“兰”之贞、“人体”之柔美为象征,观照宇宙万象与人性灵根,一笔一字之间融入他深厚的文史修养与广阔的生命体悟。诗中既有理性的哲思,也有感性的跃动,更饱含他对艺术、自然与生命之间深度联结的真诚敬意。在这首诗里,你能读出沈老因广涉文史而生的格局,也能品出他内在性灵与浩瀚宇宙、自然万籁的深切亲近。尤为感人的是,沈老不仅将此诗题赠予我,更以隶书、行草两体书写,并将其视为“诗书一体”的代表之作,收入荣宝斋出版的年历中,公开刊印。那不仅是对我作品的高度回应,更饱含着他对后辈创作者最真挚的鼓励与提携。这首诗不是简单的题赠,而是一位文化长者以心声回应生命之美、艺术之道的深沉回响。
2016年,在沈老家中,我曾向他坦言:“书法的创新恐怕比绘画更难。”当我拿出几张尚在摸索中的书法作品请教时,他看过后笑道:“很有意思嘛,要继续试验。”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鼓励,但他没有止于表扬,而是从技法与本体角度出发,叮嘱我:“关键在于用墨用水的比例、书写时的节奏、力度和程序——要一气呵成!当然,‘笔墨’‘笔墨’,用笔始终是第一位的。”此后几年,我持续将“墨分五色”的绘画理念转化运用于书法创作,反复试验,并不断请教沈老。2018年盛夏,他忽然打电话来说:“我也用你这活墨书法的方式,写了两个‘寿’字,装裱好,送给文老和你。这种写法很有情趣,贵在一个‘活’字!”我收到后惊喜万分。沈老的“活墨‘寿’”与我的写法不同——他没有执着于“墨尽水干”,反而在虚实之间、浓淡之间自有呼吸。我当时就领悟到:所谓“活”,绝不止一种样式,它更是一种笔墨中流动的生命感。沈老的“活墨寿”,更像是一种温和又坚定的回应:创新不是背离传统,而是活出多样的可能性。
跟随沈老学习的日子,是我一生中时间流逝得最快的时光。一晃,就是一月;一晃,就是一年。那是我最快乐的探索期,也是书法精进最快、心境最丰盈的岁月。他总说:“笔墨笔墨,用笔始终是第一位的。”但他又不拘一格地鼓励我创新、试验。他看我“活墨”作品时说“很有意思”,后来又亲自写“寿”字相赠,笑道“贵在一个‘活’字”。简单几句,却道尽他一贯的宽厚、开放与洞察。他尊重传统,更尊重人的性灵。他的诗书一体,是心与笔的统一;他的《心经》,是信念与章法的合一。他教我用笔,也教我如何做人、如何思考艺术与生命的关系。如今翻看他赠予我的古体诗词书籍扉页上的题词,仿佛他仍坐在窗前,目光温和地说:“继续试验。”——这,就是我所认识的沈夫子。
蓝犁,自幼热爱艺术,先后师从端木梦锡、汤文选、冯今松、文怀沙、沈鹏,研习书画至今,笔耕不辍。
蓝星供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