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林漫步》开篇即谈《待书之道》,“读书不可近炉边……热气必使封面弯卷,或发生其他变形,若主人或保管者对书有一丝一毫的尊敬,则不应让它受热气之熏”,“折角与涂写,那都是魔王的发明”,古今中外,爱书、惜书之人读至此处,怎能不会心一笑?作者言道,真正的爱书人,会在没有灰尘的地方将书摊开,另取一张纸做笔记,用书签标记读到了哪里,随后再把书存放在不会磨损的地方。待书之道,唯此而已。如今为稻粱谋,琐事繁忙,通勤路上早已习惯了电子阅读,但偶尔仍会怀念摩挲纸质书的手感。电子书令人免了聚书之苦,却也少了藏书之乐趣。
“新书与新出炉的面包多少有些相似,不应一口气狼吞虎咽干完。同时,我们也要对新书心存敬意,因为它们有无可置疑的新颖之处。”这等幽微的心思,非书痴不能体会,这段话便是出自《书林僻径》的首篇《裁卷怡情》。
《书林漫步》与《书林僻径》为南方日报出版社新近出版的“西方书话小经典丛书”前两种,其作者威廉·达文波特·亚当斯(William Davenport Adams,1851—1904),是19世纪中叶英国的知名记者、编辑、作家,也是一位与我们“确认过眼神”的爱书之人。19世纪英国文学群雄并起,涌现出多位杰出作家,如乔治·艾略特、查尔斯·狄更斯、拜伦、雪莱等,他们的作品不仅反映当时社会的多元面貌,也对后世文学产生了深远影响。而亚当斯曾编撰《英国文学辞典》和《戏剧辞典》等著作,颇获时誉,亦是一位英国文学界的“槛内人”。
亚当斯这两本小书,并不是正襟危坐的严肃类书评,而是撷取雅趣,从小处出发,如同漫步花径,随意摘取几朵,不费心力去条分缕析,亦没有多余的主旨升华,点到为止,似舍康庄大道而赴林间小径,最终袖出的是一条条旁逸斜出的横枝,如同盆景,可观可赏,而不必有任何压力。
穿越时空的“互动”
读完这两本董桥称之为“很讨人喜欢的妙品”的小书,感觉像是与一位爱书之人进行了一场穿越时空的对话,虽然是百年以来首次翻译,其中却有许多内容在现在看来也毫不过时,甚至如同在隔空回应当下的一些文学作品或影视剧中的常见现象。如《他的朋友查尔斯》一篇,“有多少人会在意霍拉旭呢?他存在的意义不过是听丹麦王子的吐露秘密,当后者失意沮丧时提供倚靠的肩膀,作王子的聊天对象,虽然晚了些,王子竟然也会纡尊降贵,认识到他的存在,偶尔拍拍他的肩膀。”可见,即使是莎翁的作品也难免因篇幅或者主角塑造的需要,将配角弱化为“工具人”,而演员往往也会认为这样的角色缺乏发挥空间。联想到粉圈的“一番二番”之争,也许亚当斯也会对此感叹一句“日光之下无新事”呢。
《公众看史》一篇中,亚当斯提到了历史与传奇之间的关系,人们总是喜欢看传奇故事,符合史实也好,不符合史实也罢,莎翁的亨利五世已经牢牢扎根在人们脑海里。其他的历史学家试图描摹的君主肖像,则无论如何精确,也总难超越莎翁的戏剧而让人接受。这不也正像《三国志》与《三国演义》之间的关系,曹操在国人心目中,总是那个白脸奸诈的枭雄,刘备总是哭哭啼啼,周瑜也总是小肚鸡肠,哪怕史实与之迥异,也无法改变话本一代代口口相传的印象。文学、传奇、故事的魅力,正在于此。
而在《传奇小说的盛行》中,作者又不失幽默风趣地讽刺了“黄油加面包”的日常生活派和“流血加打雷”的血腥暴力派,认为这些作品既浮夸造作又无病呻吟,大家需要真正富有想象力的作品。我们越觉得生活中的传奇渐行渐远,就越希望在小说的领域中寻找传奇。百年之后,莫不如是。西方有推理、探险、奇幻小说,带领无数读者周游世界,上天入地,无所不至。东方也有金庸、古龙等人的武侠小说,江户川乱步、东野圭吾等人的推理小说,及至当下百花齐放的网文。人类的想象力不会受到钳制,似乎正应了作者所说,“未来依然是传奇小说的世界……故事是永无边界、永无羁绊的”。
在讨论职场剧的工作场景之悬浮、恋爱情节之泛滥与无趣之时,我便想到了《喜剧中的丘比特》当中作者的开篇:“英国戏剧家至少有一种倾向是无可救药的。他们并不总是都有想象力,到了写无可写的时候,就一而再再而三地求助于一样东西,那就是爱的激情……丘比特力压群雄,在舞台上称王称霸。”爱似乎是取之不尽的,对爱的看法,永远都有新的观点。在作者的时代如此,在当下更是如此,几年之内,大众的趋向便会产生变化,从沉溺于“霸总”到反对“恋爱脑”,时代的主流思维转向,甚至令丘比特也在追赶时力有不逮。
同饮一壶酒
在《诗人与杯中物》里,作者引用了许多英国文学中与酒相关的段落,看来“杯中之物”,无论古今中外,总是文人的最爱。拜伦有“美酒、女人,和欢笑”,李白也有“风吹柳花满店香,胡姬压酒劝客尝”;詹姆斯·史密斯有“我依季节换醇酩,不随众人过大斋”,宋祁也有“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埃德蒙·耶茨有“酒杯的边缘……悲伤永远不再浮上,它在这海中沉没”,杜甫也有“报答春光知有处,应须美酒送生涯”。
《肴食谈趣》中写到的美食,如茶点中的松饼、吐司、小蛋糕、布丁,让人对甜甜的英式下午茶心生向往。但作为一个中国胃,也不免联想起同样擅写美食的大家,如梁实秋、汪曾祺等。
书话之体与译文之美
书话,大概便是“谈书的书”,英文可称Books About Books,或者Book Chat。唐弢先生称之为“一点事实,一点掌故,一点观点,一点抒情的气息;它给人以知识,也给人艺术的享受”。这用来形容此两本小书给人带来的感受,再合适不过。丛书策划陈焱老师本人也是独立译者,曾译有《文雅的疯狂》,操作这套“西方书话小经典丛书”恰是难得的契合。这两本书之所以能给读者带来好的阅读体验,不独因为原著本身的韵味,赵海萍、徐睿、张陟、徐晓霞四位老师的译文也很好地保留了原著的美感,且匠心独运地将其翻译成节奏明快、音节玲珑的短句,避免了因翻译体从句过多而给中文阅读带来的障碍,非同时拥有英文、中文的深厚功底则不可能做到。
读此书之际,适逢广东省博物馆展览“指尖栩栩——威廉·莫里斯带领下的英国工艺美术运动”正在展出,掩卷便可得见这两本书的封面图案正是出自威廉·莫里斯之手,可见设计团队品位不俗。作者、译者、出版团队与读者,正是爱书之人穿梭古今的一场相逢。
文/李佳航
(作者系编辑,香港中文大学语言学硕士,现供职于媒体机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