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发师晓华（李静）正在设置直播设备，门外都是等待的人。新华社发
湖南省怀化市鹤城区长泥坡村的“发型师晓华”突然火了。
晓华本名李静，和丈夫在鹤城区经营“靓点”理发店已有11年之久。今年2月，晓华在顾客的同意下开始尝试拍摄短视频，将剪发过程分享到网络上，逐渐积累了一定的人气。10月下旬，她的直播间突然爆火，数万网友在线围观，点赞、评论不断。
随后大量网友从线上奔赴线下，只为体验她的剪发技艺，理发店前常常排起长队。红网时刻新闻11月11日的一则报道称：“短短7日，来自全国各地的网友纷至沓来，人流量累计超过20万人次，长泥坡村一时间热闹非凡。怀化商务部门敏锐地捕捉这一机遇，迅速行动，组织当地“怀小创”直播团队，全力促进消费，拉动现场消费超2000万元，拉动全市消费1.2亿元。”
人民日报对晓华的报道。截图
晓华的突然走红，也引起了央视新闻、人民网、光明网等权威媒体的关注和报道。晓华的突然走红，背后有什么道理？
理发是一项技术活
理发在我国自古即有之，“理发”这两个字最早出现在汉代，理发师在中国古代有多种称呼，如：剃工、待诏、篦头师傅、剃头匠、整容匠等。南北朝时期，那时的理发业就已经很发达，出现了专职的理发师。但是在清代以前，由于汉族人民主要留长发，头上梳发髻，因此剃头在当时的汉族居住区并不普及，而理发成为一种独立的职业则应该自清朝开始。
剃头匠的剃头挑子，用一根扁担挑着。俗话说，“剃头挑子一头热”。热的一头是个长圆笼，里面坐着个火炉子，上面置着一方大沿黄铜盆，只要出挑儿，水就是热的，用来洗头、敷面、焐胡子、刮脸。凉的一头是个红漆长方凳，从上到下依次有几个抽屉，凳面那一层开个长方孔以便塞钱，下面几层则放着剃头的家伙随时取用。剃头匠的手艺颇讲究，还会顺带给顾客提供推拿按摩。
不过剃头和现今的理发还是有诸多的不同。“现在采用的工艺技术及发式，是在辛亥革命前后由国外传入我国而发展起来的”。那时，西式理发店顾客多为洋人。辛亥革命后，国人剪去长辫，理发成为生活日常，也促成了理发业在我国的迅速发展。据《民国时期上海理发师群体研究》一文介绍：“1916年前后上海一共有高级理发店26家，其中有18家分布在公共租界；普通级理发店遍设旧上海的大街小路上；理发摊主要分布在街头巷里及南市、闸北等贫民地区。当时比较高级的理发店，落地玻璃橱窗、大镜子、铁盘理发椅，使用西洋平轧刀、剪刀等工具和雪花音、生发油、头蜡等化妆品，并用三色花滚筒为标志。服务项目有剪辫、修发、剃面、洗发等4项。服务收费，剪辫2角，修发1角，剃面5分，洗发5分。发式有留发较长、中分头路的西洋头(又称中山式)和留发较短的平头(又称东洋头)。”
理发不仅需要专门的工具，也要有专门的业务技术。1927年，上海还出现了一个系统培养女性理发师的女光公司。公司主要经营两项业务：一是创办女子理发专科学校，二是经营女子理发店。据悉，报名入学接受理发训练的，全是二十岁上下的姑娘，而且都有高小毕业以上的文化程度。三个月学习期满后，学员大多进入女光公司工作。
1957年2月，梳着清一色长辫子的哈尔滨亚麻纺织厂女工在试穿“布拉吉”。新华社发
“解放后，在党的关怀下，理发业获得了发展。在六十年代前后，理发业出现了一个百花齐放欣欣向荣的局面，工艺技术发生了一次飞跃性的变化”。
总的来说，技术和工具是理发业的两大关键。在当今工具相差无几的情况下，技术显得更加重要。
晓华虽然没有进入专业学校学习理发，但她也有师承：丈夫杨春松。几年前，为了帮丈夫的忙，晓华拿起了剪刀推子学起理发。开始的时候，晓华常有“眼睛学会了，手却没有”的尴尬时刻，好在老主顾们的宽容和丈夫的帮助，让她进步得很快。从媒体报道来看，晓华的技术还是过关的，在失误方面控制得很好。“我这段时间啥也不干，我就天天在家精进一下技术，烫染不要翻车，不要太差”。在直播期间，她跟网友互动就坦承：“谢谢大家的夸奖，其实我只是失误少些……”
晓华为顾客剪发。图：人民网
审美不在线，发型一定翻车
和服饰一样，发型和潮流时尚密切相关，一直在不断变化当中。
顾客往往希望通过发型来展现自己紧跟时尚潮流的形象。比如，当某个明星展示了一款新的发型，或者时尚杂志推荐了当下流行的发色，顾客就会带着这些期望走进理发店。如果理发师不了解这些潮流趋势，就无法满足顾客想要变得时尚的需求。所以在理发业界，认为理发师“今后应注意美学、化学、电学……诸方面的学习，以提高其文化科学素质”，其中最重要的还是个人审美水平的提升。
一个理发师所能完成的发型水平，基本都在其审美范围之内。这就是路边理发摊五六十岁大爷的推子下，通常都只能批量生产平头的原因。
2014年7月4日，一名模特在“2014年ICD中国·杭州发型汇演”上展示中国发型设计师的发型作品。新华社发
2004年8月17日，一位模特在杭州一场发布会上进行发型展示。新华社发
于是，找到符合自己审美的理发师，从民国时期开始就一直是顾客的需求。上海孤岛时期，与张爱玲一道被柯灵提携的文学新星白文在小说《绅士淑女》中，就展现了两位摩登女大学生路赛郑和玛丽张关于头发的闲谈——
路赛郑说:“你前头的短发再要卷高点更好。”
“我本来要卷高的，但理发店里说太高了要掉下来。”
“你平常在那里做的？”
“百乐门，不过要碰运气，如果碰到三号有空，那就一定做得好。”
“不过五号也还好，我总是找他做的。”
2019年3月5日，在甘肃省天水市秦州区，一位女士在当地一家美发店做发型。新华社发
一位在三水工作的何姓发型师接受采访时曾表示，想要做出好看的发型除了需要精湛的技艺，也需要一定的艺术审美。“时尚的东西看多了，美感自然就提升了。”在工作不忙的时候，他喜欢翻时尚杂志，看看最近流行的发型发色。或者是看走秀、看发型大师的视频，了解未来的流行趋势。他始终认为，只有不断学习才能不被时尚的浪潮抛弃，才能设计出更有个性，更让顾客满意的发型。一位叫许尧的发型师也表示：“我们这个行业更新换代很快，需要不断学习和研究美发技艺，提升能力、技术和审美，手艺好了客户自然少不了。”
在审美这一块，晓华贴近现在的年轻人，是相当的好。她接受采访时就说：“（我剪的发型）可能比较符合现在年轻人心中所想，就是头顶比较高，比较蓬松不服帖不塌，两边比较立体，可能看着比较精神，符合当代。现在年轻人好多，比如说家长不让他留长头发的，就这种想法。”
一位叫李羿乐的顾客这样说：“她现在剪出来的头发非常符合当今男生的审美，除此之外，我觉得晓华老师她的匠心精神无时无刻不在打动我们这种年轻人。”
1994年5月7日，一位染发的女士在重庆街头。重庆当时流行染发，在街头常能看到把头发染成金色、红色或黄色的女士。新华社发
服务真诚贴心，“听得懂话”
顾客若是踏进陌生的理发室，多少有点忐忑心情的。久居上海的章克标表示，“每一次去理发，坐上那回转椅子，是像登绞首台一样的心境，我抑制着全身的恐怖，听着格杀格杀的剪刀鸣响，真个是神魂出舍的样子。”汪曾祺在《理发师》中，就替大伙道出心声——
我总不大愿意上理发店。 但还不是真正原因。怕上理发店是“逃避现实”。逃避现实不好，我相信我神经还不弱，很可以“面对”。而且你不见我还能在理发店里看风景么？我至少比那些理发师耐得住。不想理发的最大原因，真正原因，是他们不会理发，理得不好。我有时落落拓拓，容易被人误认为是一个不爱惜自己形容的人，实在我可比许多人更讲究。这些理发师既不能发挥自己才能，运巧思；也不善利用材料，不爱我的头。他们只是一种器具使用者，而我们的头便不论生张熟李，弄成一式一样，完全机器出品。一经理发，回来照照镜子，我已不复是我，认不得自己了，镜子里是一个浮滑恶俗的人。每一次，我都愤恼十分，心里充满诅咒，到稍稍平息时，觉得我当初实在应当学理发去，我可以做得很好，至少比我写文章有把握得多。不过假使我真是理发师……会有人来理发，我会为他们理发？
人不可以太倔强，活在世界上，一方面需要认真，有时候只能无所谓。悲哉。所以我常常妥协，随便一个什么理发店，钻进去就是。理发师问我这个那个，我只说“ 随你！”忍心把一个头交给他了。
我一生有一次理了一个极好的发。在昆明一个小理发店。店里有五个座位，师傅只有一个。不是时候，别的出去了。这师傅相貌极好。他的手艺与任何人相似，也与任何人有不同处：每一剪子都有说不出来的好处，不夸张（这是一般理发师习气），不苟且（这是一般理发师根性），真是奏刀骤然，音节轻快悦耳。他自己也流溢一种得意快乐。我心想，这是个天才。那是一个秋天，理发店窗前一盆蠖瓜菊花，黄灿灿的。好天气。
1962年，王丹凤（左）主演的电影《女理发师》剧照。
汪曾祺似乎是不愿意与理发师沟通交流的那一类顾客，但笔者也倾向相信，这是他与理发师多次沟通无果之后的愤懑。恐怕顾客都有类似的经历：“修短一点”立变短发或者“板寸”……理发师似乎总是听不懂顾客的话。剪掉的头发总不能接回去，最终只能不了了之。
对比之下，晓华被网友称为“听得懂话”的发型师。晓华跟媒体说，耐心倾听顾客的要求，真诚给出自己的建议，是他们服务的标准。一直以来，碰到要求比较高的顾客，她都会如实告知自己能实现几成效果。在晓华看来，赢得口碑的秘密就是“明白你需要什么，告诉你我能做什么”这两句话。她说：“我发现来找我剪头发的顾客，他并不是觉得我的技术有多好，他可能是觉得他可以跟我提要求，可以跟我讲，我好讲话的样子。我就会觉得好像剪头发也没那么难，剪出来也好看。”
一位叫杨玉佳的顾客称赞晓华：“最吸引我的就是她能听得懂，剪一点点真的就是一点点。”
晓华的过人之处还在于她并不满足于顾客流于表面的回应，而是通过真诚沟通掌握顾客需求。据媒体报道，晓华剪发时话不多，但会始终关注着客人的微表情。她透露，这个习惯源自一次剪发经历：此前有一位男生要剪“微分碎盖”，但剪着剪着她发现顾客一言不发，面色凝重。
“哪里不满意吗？”晓华忍不住问，但换来的是沉默。“你不说，我就不剪。”晓华半开玩笑地把剪刀放下。
良久，男生终于开口：“我要的微分碎盖，发丝是往后的，你这是往两边，完全不对。”
晓华一听，马上乐了：“你不说，我怎么知道呢？你一直不说，我就一直不知道，剪完你生我的气，我自己也生气。”
重新沟通后，按照男生的要求，晓华慢慢打理出了他想要的效果。这次经历让晓华明白，有的顾客不善于主动表达想法，作为理发师，要从细节中去体会。
可以猜想，如果汪曾祺来到晓华店里，他应该还能再增添一次愉快的理发。
价格亲民与服务到位达到平衡
1989年郭贵新在《敏感的行业 畸型的价格》一文中，对当时理发业价格问题提出意见：
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人们对物质生活要求越来越高，这就越来越显示了理发行业的重要。然而现行的理发商品(理发收费)价格出现了畸型状态，阻碍了理发行业作用的发挥，特别是影响了国营理发行业的生存和发展。群众对此意见很大，集中起来反映在：“一高二低”上面，构成畸型价态。“一高”是：近些年发展起来的个体理发店的理发价格、烫发价格太高;收钱太多，有的甚至理一个男发收2.5元钱，一般的都要高于国营理发店一倍以上;“二低”是：国营理发店、集体理发店的理、烫发价格低,但质量也低。现有国营、集体理发店，理一男发只能收0.45元、个别一级店也只能收0.65元，这是最高收费。
其实从民国时期上海理发店的分化开始，理发店价格与质量就是一个激烈的矛盾。女理发师周凌敏谈到本国理发师的弊端时就认为：“外国理发室的布置注重于清洁简单，我国人则偏偏要繁复华丽，所以新开的理发室，都要花整千元钱去考究装潢。这种浪费，实在是毫无价值”。
理发行业不唯是金钱的暴利，敷衍的服务态度与低劣的技术也与高昂的酬劳不对等。周作人之子周一丰这样描述在上海理发洗头时的体验：“那里的洗头总不肯多洗几下，我后来叮咛他多洗，结果也是三下四下的便推肩膀，这就好像一个人没吃饱饭而撒了去一样的使人生气。”
1990年3月3日，在四川成都，一位女士对着镜子整理自己的假发。在当时的成都，戴假发成为一种时尚。新华社发
简而言之，高级理发店装潢考究、服务好，价格高；街边理发店价格低，但服务也差。低价与好服务，似不能兼得。
进入新世纪，还常常发生天价理发费的纠纷。就在不久前，杭州还有一起“小伙想花30元理发结果花了2万多”的新闻。据当事人小董描述，他原本只是想花30元剪头发，但是在洗头的时候一名女生给他按摩颈椎。在该女生的怂恿下，他来到二楼按摩，后来进来三个女技师，整个过程一个多小时，随后她们向其开出20800元的账单。
人们日常所见的是要么装修豪华、价格离谱，“洗剪吹”一套下来少则一两百多则一两千元；要么“总监”“首席”“导师”等头衔满天飞，剪出的发型却不如人意，名头和服务不成正比。据媒体报道，在相关网络投诉平台上，价格不透明、乱收费、虚假宣传等乱象让美发行业成为投诉“重灾区”。在齐鲁晚报发起的一个“你理发的时候遇到过诱导消费吗？”的网络调查中，有57.7%的人表示“经常遇到”。
相比之下，晓华的“靓点”理发店可谓亲民。据透露，11年间，“靓点”理发店的男发洗剪吹价格从15元涨到了30元。在怀化，这基本处于中下水平。这些年，晓华注意到，有的理发店涨到了40元、50元，甚至涨到百元的也有。夫妻俩安守30元的价格四五年了。
有些网友表示：“姐姐的手艺值得更贵的价。”而晓华则说：“我觉得30元理发价格不低，我的手艺目前差不多就值这个价。”她举例说，一些顾客对造型有特殊要求，对提拉的手法有一些讲究，自己并不会，不好意思把价格提上去。“做不了五星大厨，就开好自己的粉面铺。”
晓华对流量和自身有着清醒的认识。她表示，现在最担心的是从前作为收入支撑的老客户，因为排队原因都不再光顾了。她说：“只有等到这个事情慢慢淡然了，我都已经一个一个（和老客户）说了。我说等过完这段时间，到时候再过来剪，然后我就好好剪。”
央视新闻报道这样评价晓华：李静（晓华）的走红，反映出的其实是顾客们的心声，手上有真功夫，能贴合大众审美，口中有真心话，能拿捏客户需求，心里有真诚意，不走套路，不忽悠充值办卡，这样的理发师，自然能够获得顾客们的认可。对于自己的手艺，李静看得清楚，对于这波流量，她也看得淡然。我们乐见更多不断打磨技艺、坚持真诚服务的“晓华”在各行各业涌现。
文字：新快报记者 邱治
参考资料
光明网：爆火之后，湖南怀化“发型师晓华”有话说
人民日报：发型师那么多，为何她能火
张黎：如何实现理发业现代化浅见，1985
万飞：民国时期上海理发师群体研究，2014
黄乐唯：民国女理发师与女子理发业
汪曾祺：理发师
郭贵新：敏感的行业 畸型的价格，198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