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短短二十字,将深沉的思念之情表达得淋漓尽致,直抵人心 。
在王维众多的五言绝句中,《相思》当然不算最佳之作,但是这首诗以其强烈的感染力和雅俗共赏的风格,却一直倍受人们喜爱,拥有极高的知名度。更重要的是,此后在中国文化中,“红豆”成为“相思”的象征。
01
《相思》能够红遍大江南北,还得感谢唐朝音乐人李龟年。
约唐僖宗乾符年间,有一位江苏吴县人,名为范摅,他写过一本叫《云溪友议》的笔记小说集。他创作此书的目的是为朋友提供谈资,因家居云溪,所以叫《云溪友议》。书中有一篇题为《云中命》的笔记,说了一段百年前的故事——
明皇(即唐玄宗)幸岷山,百官皆窜辱,积尸满中原,士族随车驾也。伶官张野狐觱栗(古代簧管乐器,笔者注),雷海清琵琶,李龟年唱歌,公孙大娘舞剑。初,上自击羯鼓,而不好弹琴,言其不俊也。又宁王吹箫,薛王弹琵琶,皆至精妙,共为乐焉。唯李龟年奔迫江潭,杜甫以诗赠之曰:“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值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龟年曾于湘中采访使筵上唱:“红豆生南国,秋来发几枝。赠君多采缬,此物最相思。”又:“清风朗月苦相思,荡子从戎十载馀。征人去日殷勤嘱,归雁来时数附书。”此词皆王右丞所制,至今梨园唱焉。歌阕,合座莫不望行幸而惨然。龟年唱罢,忽闷绝仆地;以左耳微暖,妻子未忍殡殓,经四日乃苏,曰:“我遇二妃(娥皇、女英,笔者注),令教侍女兰苕唱祓禊毕,放还。”且言主人即复长安,而有中兴之主也。
学者考证,这段文字就是“红豆生南国”这首诗的最早记录。没错,在现存最早的王维诗文集宋蜀刻本《王摩诘文集》中,竟然没有这首妇孺皆知的《相思》。
《相思》这首诗通过坊间传说的模样横空出世,不得不令人怀疑。明代学者胡震亨在《唐音癸签》中就表达了一种猜想:“右丞《相思》诗,不见于宋元旧椠,疑为后人附益。”
清代学者赵殿成在《王右丞集笺注》中对此进行解释:“此诗盖作于安史之乱前,当时未入正集,后经乐工传唱,方得流传。”
学者盛大林撰文表示:“《相思》可能是一首赠别诗,即王维送给好友李龟年的;也可能是在乐坊为伶人随口吟就或在类似的场所口占而成。总之,他本人并未十分属意,也未受到当时诗坛的重视,所以在长达400年左右的时间里,《相思》都没有被收入正式的诗歌选集,而只是借李龟年之口、通过他人的笔记或诗话得以传世。也正是因为这种‘非典型’或曰‘非正式’的流传,造成了大量的异文。”
学者统计,在流行的版本中,《相思》短短20个字中就有9个字存在异文。中南民族大学教授罗漫表示:“王维《相思》是唐人著名的五绝之一,也是文本歧异最多、诗义歧异最大的五绝之一,仅诗题就有《相思》《相思子》《江上赠李龟年》三种。”
02
如今流行的版本,定型于清人蘅塘退士编写的《唐诗三百首》。此书成书于清乾隆二十九年(1764 年),至今还不到三百年。
对于“相思”与“红豆”,后人一直都有拓展,对这个题材反复咏唱。如王菲的歌曲《红豆》——
还没为你把红豆
熬成缠绵的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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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的哀愁……
作家宗璞有一篇名为《红豆》的小说,以1948年至北京解放前夕的时代变革为背景,讲述了女大学生江玫在爱情与革命理想间的艰难抉择。故事开始,齐虹就将三粒红豆装入丝绒盒赠予江玫……红豆不仅等同相思,而且还成为爱情的信物。
史学大师陈寅恪和红豆也有一个故事。1944年,陈寅恪执教西南联大,一日读报得知有鬻书者,即驱车前往,见所售书皆劣陋之本,无一可取。面对主人殷勤,陈寅恪觉得过意不去,便问主人书籍之外,可还有其他东西出售?店主踌躇良久,回答:曾旅居常熟白茆港钱氏故园,拾得园中红豆树所结子一粒,愿以此奉赠。陈寅恪闻之大喜,购归,藏于书箧二十年之久。1964年,陈寅恪作《红豆诗》,并开始撰写《柳如是别传》。
这颗红豆来自常熟钱氏故园,正是曾经钱谦益和柳如是的故居,因而被陈寅恪视为钱柳爱情的见证。
然而,最早出现在王维诗中的、被赋予无尽情思的红豆,究竟是什么豆呢?
当我们试图探寻其真身,却发现这看似简单的问题背后重重迷雾。在生活里,“红豆”这个名字被广泛地用在多种植物的种子上。虽然历代都有人试图弄明白“红豆”的真正身份,然而都是众说纷纭、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没法形成统一认识。综合历史的记载,对于南国红豆的本尊,约有以下几种看法——
红豆树
Ormosia hosiei Hemsl. & E. H. Wilson
红豆树别称鄂西红豆树、何氏红豆树,花梨木。高可超20米,羽状复叶,小叶5-7个,对生,长椭圆形或长椭圆状卵形。春季开花,花瓣蝶形,白色或浅红色,圆锥花序;荚果扁平,木质,长椭圆形,长4-6.5厘米,有种子1-2粒;种子鲜红色。
红豆树生长于河旁、山坡、山谷林内,较为耐寒,在红豆属中是分布于纬度最北地区的种类。在四川、贵州、陕西南部、江苏、湖北等地都有分布。
与其他的竞争者相比,说红豆树可能是“南国红豆”的理由因为它是木本植物,符合“发几枝”的描述,但因为分布较北,对于中原人士而言并没有特别的异域色彩。
宋祁《益部方物略记・红豆》载:“红豆,叶如冬青而圆泽,春开花白色,结荚枝间。其子累累如缀珠,若大红豆而扁,皮红肉白,以似得名,蜀人用为果饤。赞曰:叶圆以泽,素蘤春敷,子生荚间,纍纍缀珠。”这书是讲四川的方物,因而很可能指的就是红豆树。
清代浙江宁波人高士奇也认为这种树是“红豆本豆”。他在《天禄识余》中表示:“红豆,一名相思子。花白色,叶如冬青,蜀人采其实以为果饤,古诗:‘红豆生南谷,秋来发几枝。赠君勤采撷,此物最相思’。”这段描述和《益部方物略记》是类似的,只是多了“一名相思子”。
对于红豆树分布地域过于北,而与“生南国”产生矛盾的问题,有学者转而在其他方面进行考证。
四川省林业学校林鸿荣在《“南国红豆”考辨》一文中认为,《相思》中“南国”一词在唐代并非专指“岭南”,而是“江汉、三楚”。因此,林鸿荣认为:这“红豆”的原植物,最有可能就是当时生长在四川、湖南、湖北的红豆树。当然,林鸿荣也进行补充说明:“即使我们断定红豆树就是‘南国红豆’的原植物,也不能排除若干近种的纠缠。这是因为王维写的毕竟不是植物学著作,同时还因为分布于‘南国’的红豆树属植物也非红豆树一种,尽管红豆树占绝对优势。因此,如果有人以为王维所说的‘红豆’,乃是红豆树及其近缘种的种子,我以为也是正确的。”
软荚红豆
Ormosia semicastrata Hance
软荚红豆别名尖顶红豆、相思豆,高10-12米,小叶5-9枚,长椭圆形或披针形,表面深绿色,有光泽。花成圆椎花序状,生于上部叶腋间,花瓣白色。荚果细而肥,椭圆形。种子单生,斜卵形。
软荚红豆是常绿乔木,分布于江西、福建、广东、广西、海南,满足了“生南国”和“发几枝”的描述。
清初陈淏子《花镜》中记录的“红豆树”可能指的是软荚红豆。《花镜》记:“红豆树出岭南,枝叶似槐,而材可作琵琶槽。秋间发花,一穗十蕊,累累下垂,其色妍如桃杏,结实似细皂角。来春三月,则荚枯子老。内生小豆,鲜红坚实,永久不坏,市人取嵌骰子,或贮银囊,俗皆用以为吉利之物。又有一种半截红半截黑者,名相思子,土人多采以为妇人首饰。”从这段文字可知,陈淏子其实对红豆树也不太熟悉,因为他认为半红半黑的相思子是红豆树的一个品种。
今人伊钦垣校注云,“为豆科乔木,高三丈至三丈六尺,别名相思豆。学名Ormosia semicastrata Hance。王维诗,‘红豆生南国……’即指此。种子单生,较大,鲜红色。”
此外,祁振声认为“南国红豆”,“也许指软荚红豆、凹时红豆、海南红豆等的可能性更大些。”也基本上是这样看的。
学者华隼也认为:“红豆树属的软荚红豆(Ormosia semicastrata Hance),也有“相思子” 的别名,《中国树木志》认为这个别名出自《本草纲目》,殊欠详考。因本草上说相思子‘半截红色,半截黑色’,显然指的是相思子属的相思子(Abrus precatorius)。两广一带古有‘红豆独生一个子,好叫相思不用多’的民歌,指的大概就是软荚红豆,因它的荚果中只有一枚鲜红色的种子,产于两广和江西、福建。笔者1979年曾在《四川林业报》发表《也谈红豆树——兼与朱家骏同志商榷》,认为古诗中的南国红豆当系该种,而红豆树陕西、湖北有产,难称‘南国’。但后有人对此提出异议,说屈原‘独立不迁生南国兮’的南国,即包括湖北等楚地。此说亦有一定道理。”
相思子
Abrus precatorius L.
这是一种古今名称相同的蔓生木质藤本植物,别称相思藤、相思豆。
茎细弱,多分枝,被锈疏白色糙伏毛。羽状复叶;小叶8-13对,对生,近长圆形;小叶柄短。总状花序腋生,花小花萼钟状,花冠紫色。荚果长圆形,果瓣革质,成熟时开裂,有种子2-6粒;种子椭圆形,平滑具光泽,上部约三分之二为鲜红色,下部三分之一为黑色。种子中有很强的毒性,误食时会中毒,严重时甚至会丧命。
相思子最大的优势是自古来它的名称很固定,而且种子半红半黑,具有非常高的辨识度。只是它藤本植物,攀援而生,不太符合“发几枝”的印象,而且它种子有毒,赠送爱人似乎也不太合适。
清人吴其浚《植物名实图考》曰:“相思子即红豆,诗人多咏之。《本草纲目》收入乔木类,为吐药。今多以充赤小豆。”这同《本草纲目·相思子·集解》言:“相思子生岭南,树高丈余,白色。其叶似槐,其花似皂荚,其荚似扁豆,其子大如小豆,半截红色、半截黑色,彼人以嵌首饰。段公路《北户录》言有蔓生,用子收龙脑香相宜,令香不耗也。”唐·陈藏器《本草拾遗》称:“生岭南,树高丈余,子赤黑间者佳。”是一脉相承的。
屈大均(1630年-1696年)《广东新语》载:“红豆,本名相思子,其叶如槐,荚如豆子。夏熟,珊瑚色,大若芡肉微扁。其可以饲鹦鹉者,乃蔬属。藤蔓,子细如菉豆,而朱裳黑喙,其结实甚繁,乃篱落间物,无足贵也。其本木者,树大数围,结子肥硕可玩……王摩诘诗:‘红豆生南国’,‘此物最相思’。按:相思子,朱墨相衔,豆大莹色,山村儿女,或以饰首,婉如珠翠,收之二三年不坏。相传有女子望其夫于树下,泪落染树结为子,遂以名树云。”按屈大均的理解,红豆有蔬属木属两种。蔬属红豆“朱裳黑喙”,显然就是相思子。
杨培禾、张立云在《漫谈红豆》一文中认为:“北方人见的红豆多是从南方带来的种子,红豆树、海红豆、相思子等上述植物种子都有可能传到北方,在这其中,最惹人喜爱的可能就是那种半截红色半截黑色的相思子了。据考证,王维生平没有到过南方,诗中所指红豆可能就是藤本相思子所结的那种半截红色半截黑色的种子。”
海红豆
Adenanthera microsperma Teijsm. & Binn.
海红豆又称相思树、相思格或孔雀豆,属豆科,落叶乔木。叶互生。二回羽状复叶,羽片4-6对,小叶长椭圆形或卵状椭圆形,总状花序,荚果成熟弯曲旋卷,种子凸镜形,鲜红色。产于菲律宾等地,亦见于我国两广、云南、福建等地。种子可用为装饰品。
和软荚红豆的条件类似,海红豆种子也满足“南国红豆”的想象,而且比较坚硬适合制成小饰品。
唐·李珣《海药本草》引徐表《南州记》记载,海红豆“生南海人家园圃中,大树而生,叶圆有荚。近时蜀中种之亦成。”
这条记录被李时珍引用在《本草纲目·海红豆》中。李时珍认为,海红豆“树高二三丈,叶似梨叶而圆”,就是宋祁《益部方物图》中所说的“红豆”——这里暴露了李时珍也没有弄明白,红豆树与海红豆是两种不同的植物。
将海红豆与红豆联系在一起,还有《本草纲目·相思子·释名》这一段文字:“时珍曰:按《古今诗话》云:相思子圆而红。故老言:昔有人殁于边,其妻思之,哭于树下而卒,因以名之。此与韩凭冢上相思树不同,彼乃连理梓木也。或云即海红豆之类,未审的否?”李时珍表示,听人说红豆就是海红豆之类,但他自己也不能确定。
广东省林业局发布的《南国红豆最相思》一文表示:“诗(《相思》)里提到的红豆就是海红豆。海红豆又名孔雀豆、红豆格、相思树、红豆相思树、西施格树、落叶或半落叶大乔木,种子状如小珠,‘遍身皆红’,亮丽夺目,玲珑可爱,收藏百年,依然鲜艳。”
郭沫若可能也支持海红豆。对于《相思》,郭沫若一直有着疑问,比如“春来发几枝”后是句号,还是问号。他在《诗歌漫谈》中说:“王维本是今山西境内人,无论哪一种红豆的自然生态,我相信他都是没有见过的,他所见到的只是豆粒而已。据此,才能体会到‘春来发几枝’句应该打问号,但似乎大家都忽略了。”
据一些转述,郭沫若后来曾造访广东肇庆,在七星岩附近看到海红豆,并认为这就是王维诗中的“南国红豆”。郭沫若写了一首《宿天柱阁》,题诗被刻在肇庆七星岩:
七星落地上,天柱立中流。
山多红豆树,窗对白凫洲。
月下开菱镜,云间结彩楼。
勾留过一宿,灯火是端州。
03
除了上述四种,能结出红色种子的植物还非常多,如长脐红豆(Ormosia balansae Drake)、凹叶红豆(Ormosia emarginata (Hook. & Arn.) Benth.)、光叶红豆(Ormosia glaberrima Y. C. Wu)、木荚红豆(Ormosia xylocarpa Chun ex H. Y. Chen)等。
这么多的品种里面,理应有王维所咏的“南国红豆”,然而后世文人却已无法抽丝剥茧找到真相,往往都是管中窥豹,越说越乱。
究其原因,这还是古代缺乏系统的植物科学分类所致。如今一种植物只能有一个的拉丁学名,而古代并没有这样的工程和方法,于是很容易出现一地一个名称,造成大量的同名异物、同物异名的现象。
如在明代李时珍《本草纲目》序列第二卷的“药名同异”中,“红豆”被列入“四物同名”中,即:赤小豆、红豆蔻、相思子、海红豆均有“红豆”之称;而“相思子”列入“二物同名”,即木红豆与郎君子虫均有“相思子”之名……这种“同名异物”现象,常给古今使用典籍造成很大混乱。记录红豆的明清文人绝大多数不是植物学家,缺乏植物分类的科学知识,也无法区别辨析前代的错误,最终以讹传讹。如屈大均、陈淏子等人的记述中,都出现了混淆不同种类植物的错误。
加上《相思》的版本众多,而且在一开始就损失了不少宝贵的信息,也给后人的考证增加了难度。
一言蔽之,要从《相思》目前的信息中,一锤定音地确定“南国红豆”的真身,几乎已不可能。
所以有人建议:凡种子红艳、光亮、可供玩赏的红豆树属树木的种子,似乎均有入选“南国红豆”的可能,因它们均产自热带、亚热带地区。海红豆种子红色鲜艳,可入选;相思子艳丽奇特,更可遥寄相思;红豆树种子和软荚红豆也并非不可能。
这似乎是一次无功而返的查证,然而世间之事不是大抵如此?它再次提醒人们:事物在流传之中会不断发生的变化。至少现在我们可以肯定:“南国红豆”不是家里准备煮粥的红豆。
文字整理:新快报记者 邱治
参考资料
林鸿荣:“南国红豆”考辨
盛大林:《相思》中的“采撷”源为“彩缬”——全面考辨王维《相思》中的异文
高萍、雒莉:王维《相思》诗与红豆意象及风俗的演进
李晖:唐诗“红豆”考
杨培禾、张立云:漫谈红豆
华隼:红豆-海红豆-相思子
上海植物园:红豆树首次盛花,喜庆建园50周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