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所周知金庸先生是一代武侠小说宗师,创作的十五部小说脍炙人口,但对于他在其他领域的著述则不甚熟悉。去年,两部由金庸先生翻译的著作《达蒙·鲁尼恩短篇小说选》《幸福婚姻讲座》由广州出版社出版,为读者展示了金庸先生妙笔生花的另一个侧面。据了解,这两本书是内地首次出版金庸先生的译作,同时也是两位原作者首次在内地出版的中译本。
金庸曾先后担任《东南日报》国际电讯翻译编译、《大公报》电讯翻译,并曾与著名翻译家萧乾、杨刚等在《大公报》国际部共事。《幸福婚姻讲座》《达蒙·鲁尼恩短篇小说选》皆是他在《大公报》连载翻译的文学作品。其中,《达蒙·鲁尼恩短篇小说选》精彩再现了美国短篇小说怪才达蒙·鲁尼恩笔下纽约百老汇的江湖故事,《幸福婚姻讲座》则演绎了法兰西学院院士莫洛亚笔下关于幸福婚姻的思辨大戏。
我们先来看看两本书都写了什么?
《达蒙·鲁尼恩短篇小说选》是美国小说家达蒙·鲁尼恩创作的短篇小说选集,共收录由金庸先生翻译的12篇短篇小说。鲁尼恩的小说以构思巧妙、结构独特著称,常常在故事结尾处突然转折,使情节出人意料却又合乎逻辑。这种令人意想不到的变化,既出乎读者的预料,又在事后显得合情合理,赋予小说别具一格的魅力和新颖感。鲁尼恩创造了独属于他的俚语和喜剧世界,金庸在翻译这部作品时,也独具匠心地融入了大量广东俚语,使译文不仅保留了原作的风趣与韵味,同时更贴近本地读者的阅读习惯。结合书中内附的生动彩色插画,读者可以进入美国大萧条时代纽约百老汇曲折离奇的江湖世界。
本书编选的金庸译文是他在《大公报》期间发表的作品,仅选文学部分,即金庸翻译的小说。这12篇短篇小说译自《百老汇的鲁尼恩》(RUNYON ON BROADWAY),最早均作为连载小说,以白香光、温华篆为笔名,相继发表在《大公报》上。之后金庸挑选了七篇结集成书,取其中一篇小说《最厉害的家伙》为书名,署名金庸,由(香港)三育图书文具公司于1956年4月出版。本书在七篇小说之外,还收录了目前所查阅到的其他五篇金庸翻译小说。
达蒙·鲁尼恩(Damon Runyon,1880-1946),美国短篇小说家、体育记者、专栏作家、制片人。金庸译为丹蒙·伦扬。鲁尼恩出生于美国堪萨斯州,1898年应征参加了美西战争,战后任职于《丹佛邮报》等多家报社,1910年移居纽约,在赫斯特报业集团担任体育记者、专栏作家。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他发表了众多短篇小说。这些小说生动地描绘了美国禁酒令时期百老汇大大小小的江湖人物,语言讽刺滑稽、幽默活泼,曾被改编为百老汇音乐剧和电影,如由马龙·白兰度主演的《红男绿女》,对美国流行文化具有深远影响。
本书开篇的《记者之妻》(ROMANCE IN THE ROARING FORTIES),故事一波三折,前大半部分极尽铺垫之能事,情节随着悬念的渲染不断推进,在读者以为大战即将爆发之际,却突然峰回路转,以喜剧的笔调道出内里难言的苦衷。更有趣味的是,故事并不到此为止,又紧接着连连反转,抖开更多的秘密,其节奏紧锣密鼓,步步进逼,让读者几乎透不过气来,非一读到底不可。小说以有情人终成眷属作结,篇末却又捎带一笔,透露了耐人寻味的玄机。
《柠檬少爷》(THE LEMON DROP KID)堪与莫泊桑的《项链》媲美,虽然故事情节完全不同,但二者描写的同样是小人物的命运,不仅入木三分地勾勒出处于社会底层小人物的生存艰辛,而且透现出冥冥之中那难以预测的命运对人的残酷拨弄,意料之外的结局所带来的是啼笑皆非的深刻惨痛和莫名无奈。《吃饭比赛》(A PIECE OF PIE)中带夸张的描写和精彩的铺陈,最后结局的惊人之喜,又浓浓地抹上一层喜剧温馨的色彩。《最厉害的家伙》(BLOOD PRESSURE),主人翁铁锈查理是无人不惧,且蛮横无理、几近无赖的恶棍,从赌场的公开作弊勒索、沿街挥拳夺车、直到夜总会制服诸多警员,他的凶狠和霸道无处不见,但最后的回家一幕却来个天翻地覆的变化,原来他是个极度畏惧老婆的男人。这对比反差极为强烈,前面的所有叙述和铺垫都被最后的一幕所推翻,造成极大的喜剧性讽刺效果。
金庸原秘书、金庸译文主编李以建在为该书所写的编者语中称,金庸指出达蒙·鲁尼恩的文笔“非常奇特,全部没有过去式,而俚语之多之怪,在美国作家中也是罕有的”。为此,金庸的译作中也使用了很多香港本地方言——广东话,令整部译作更接地气,尤显风趣。由此反观金庸的武侠小说,虽然无法见到其模仿的明显痕迹,但译作凸显出作者以轻松幽默、诙谐调侃的笔调,对不同人物的把握和刻画、篇章结构的总体驾驭、情节悬念的精心安排,显然都可以在金庸笔下找到某些隐藏式的蛛丝马迹。
《幸福婚姻讲座》则是法国著名文学家安德烈·莫洛亚创作的经典作品。作者化身为大学课堂的教授,在讲座上逐一拈出婚姻过程中的各个节点,假设问题,构造情节,用虚构的场景来验证,提出解决的方法和途径。讲座分为十二课,从最初的求婚、结合、蜜月旅行,到出现冲突、酿就不幸,直至最后的银婚纪念,呈现了婚姻从雏形青涩到圆满成熟的整个过程。由男主角菲立普和女主角玛丽丝的互动,演绎出现实中婚姻经历的种种场景和境遇。
安德烈·莫洛亚(André Maurois,1885-1967),法国文学家,作品涵盖小说、传记、散文、戏剧和历史著作,以传记文学闻名于世,法兰西学院院士。著有《布朗勃尔上校的沉默》《贝尔纳·盖奈》《幸福的本能》《雨果传》《巴尔扎克传》《雪莱传》《拜伦传》《美国史》《法国史》《英国史》等。1951年发表戏剧作品《幸福婚姻讲座》。
本书收录的金庸译文是以“子畅”笔名翻译的,曾于1954年10月25日—1955年1月10日在《大公报》上连载,共74则。乍看题目《幸福婚姻讲座》,会误以为这无非是心灵鸡汤式的讲座,纯粹是吸引年轻人眼球的通俗读物,其实不然。金庸慧眼择其作为报纸连载,花时间和精力翻译,自有其深意。仔细阅读后,你会发现,日后金庸创作的小说从这部译作中获益良多。
下面我们就挑选《达蒙·鲁尼恩短篇小说选》中的其中一篇,让读者一睹为快。
《会一会总统》
那一天晚上我下了班回家来,我老婆艾丝说,喂,乔,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邮差杰美被开除了。我说谁开除他的?她说当然是政府呀。有人对政府说,他们看见他从邮包里拿出一封信来烧掉了。政府说,杰美,你为什么这样干?他不肯把原因告诉他们,所以他们把他开除了。
她说,乔,你去看看那些政界要人,请他们叫政府立刻恢复杰美的职位,因为杰美年纪这样老,除了送信之外,不能再做别的事了,他马上会饿死的。他已做了卅多年邮差,现在开除他是很不公平的。我说,艾丝甜心,我不认识可以管管公平不公平的事的那种人。我说,我们是老百姓而他们是大人物,对他们说有什么用呢?我说,他们只会把我推开,因为大人物对付老百姓总是这样子的。
嗯,艾丝说,政府是谁管的?我说是美国大总统管的。她说,如果我们把这事告诉美国大总统,我可以打赌他一定会使杰美复职。我们去会会总统吧。我说,最心爱的艾丝,美国总统住在华盛顿,他是一个很忙的人,即使我们跑到华盛顿,我想他也不见得会肯见我们。她说,你又要老脾气发作,贪生怕死,啰里啰嗦了。我们要到华盛顿去见美国大总统,因为杰美必须要复职。她说,如果杰美不再做邮差,他只有坐着等死。
于是第二天我请了假,坐上了那辆旧汽车开到华盛顿去。我老婆艾丝穿上了她最好的衣服,戴了她那顶新帽子,我则穿了那套灰色衣服,还打上领带。当我们中午时光到了华盛顿时,我对一个警察说,喂,警察,大总统在哪里?他说我不认识他。
啊,我说,你倒真聪明,是么?我说,警察,我是美国的公民,这是我的老婆艾丝,她也是美国公民,我正正经经地问你,你也应该正正经经地回答我才是。我老婆艾丝说,正是,我们是从纽约来的,我们不喜欢有讨厌的警察跟我们开玩笑。啊,那警察说,我是讨厌的么?她说,我看起来差不多。我说,不要吵,艾丝甜心,让我来讲。那警察说,好家伙,我也有这样的一个老婆,我对你很表同情。
他说,你要找总统必须要到白宫里去。你顺着这街一直走去就准不错。你见到他时代我问他好。我说,我对他说谁问他好呀?警察说,我叫乔治。我说,你姓什么呀?我老婆艾丝说,开车,乔,这个讨厌的警察只想跟人开玩笑。
于是我们照着那警察所说一直走去,不久之后我们看到一片空地上有一所大房子,我说,艾丝,这一定就是白宫了。于是我把汽车停在路边,我们走出车来向着那大房子走去,在门口又站着一个警察。他说,你做什么?我说,谁要知道。他说,是我。我说,很好,我们要见总统。他说,另外有几万万人都想见总统。他说,你们见总统做什么?我老婆艾丝说,乔,你干什么浪费时间与讨厌的警察们谈天?我一生一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多讨厌的警察。她说,在纽约,人家不必老是回答警察们的质问。
那警察说,好,那么回到纽约去吧!不管怎样,你们还是走开点,我不喜欢看你。你的容貌使人烦恼。我说,警察,谈到容貌问题,你自己也不见得美若天仙。
我说,我是美国的公民,我知道我自己的权利。我不必屈服于警察。我说,你幸亏穿上了这一身制服。我只因为尊敬法律,否则就要给点颜色你看看。
他说,你还有谁?我说,我不必叫谁帮忙。我老婆艾丝说,给点颜色给他看看,乔。我正想给点颜色给他看看时,一个穿条纹裤子的家伙出来了。他说,你们吵什么?我说,我们没有吵,只是这个警察讨厌。我说,我与我老婆艾丝要见总统,但这家伙不让我们会他。我说,警察们总是这样的,他们一穿上制服就只想欺侮老百姓。
我说,我是美国的公民,如果一个公民要见总统,而总统也愿见他,却被许多警察干涉阻止,那倒真是怪事。我说,警察们这样对付一个公民是不公道的。我说,如果不能会见总统,那么要总统做什么?我老婆艾丝说,是呀,我们又不是去吃掉他。我说,艾丝宝宝,你还是让我来办这件事吧。
那穿条子裤子的家伙说,你们要见总统做什么?我说,先生,我一直从纽约来看美国大总统,明天我必须回去上班工作,如果我必须告诉每个人我为什么要见总统,我就一点空也没有了。我说,先生,会一会美国的大总统为什么要这样困难?他工作完了之后他一定会愿意接见任何人的。我说,难道他竟与纽约那些政客差不多么?
等一下,那穿条纹裤子的家伙说,他就走进去。一忽儿就再出来说,总统要立刻见你。你名叫什么?我说我叫做杜乔,这是我老婆艾丝。他说,我很高兴遇见你。我说,我也一样。于是他带领我们进门,一直领到一间大办公室里,美国大总统就坐在那边,我见过他的肖像,所以一看就知道是他,没有错儿。
他向我们微笑。那穿条纹裤子的家伙就说,这是纽约的杜乔,这是他的妻子艾丝。总统就和我们握手说,我很高兴看见你们。我说我们也如此。他说,纽约近来怎么样?我说,不大好!总是老样子。我说,“特基”棒球队打得好了一点,不过他们还得增加投手。华盛顿近来怎么样?他说,也不见得好。他说,我想这里也得需要增加几个投手。他叫我们坐下来。他说,乔,你来找我有什么事?但这办公室中另外还有许多人,所以我说,你老,我老婆艾丝来会你,为的是一件机密大事。他大笑起来,告诉了那些人,那些人也就笑着走出房去。我老婆艾丝说,这到底有什么可笑?我说,不要紧,艾丝。我说,不要作声。请你让我来办这件事。
于是我对总统说,你老,你老!你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你,所以我们从平等的立场出发。我知道你很忙!我不会浪费你的时间,所以我立刻就言归正传。我老婆艾丝和我想来跟你谈谈邮差杰美的事。是呀,艾丝说,他被邮局里开除了。我说,艾丝甜心,请你不要这样插嘴。我会把一切告诉总统。你老,我说,当女人家说什么话时,她们总是倒讲上来的。他说是的,但她们的用意很好,邮差杰美是谁呀?
我说,你老,邮差杰美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他在我们邻近做邮差已做了三十多年。当杰美开始做邮差时,我老婆艾丝与我都还是小娃娃啦。你老,我说,你或许不会相信,我老婆艾丝小时候真漂亮得像一个洋囡囡。总统说,我相信是如此。
嗯,你老,我说,如果你不知道杰美的为人,一定以为他是一个脾气难惹的老家伙。他又长又瘦,因为背邮包多年所以肩上隆起两大块,他的两只长脚就像一把剪刀,头发灰白,戴了眼镜。其实他本性一点也不像他相貌那样暴躁。他看起来样子暴躁,只因为他心中总是非常痛苦。
是呀,我老婆艾丝说,有一天我给一块猪油给他叫他去擦擦脚,邮差杰美说他从来没有这样舒服过。当我爸爸从外面回来脚上痛病时,我姆妈总用猪油来替他擦脚。我爸爸是地下铁中的扳道夫,她说。我说,艾丝,你留心,总统对你爸爸的脚并不发生兴趣。她说,我只是想到给邮差杰美擦脚的那块猪油罢了。
我说,你老,邮差杰美待小娃儿总是很好。我记得有一次圣诞节他给我一袋糖和一只装满各种动物的诺亚方舟。是呀,我老婆艾丝说,有一次他给我一个洋囡囡,在她肚皮上一揿,她就会叫妈妈。我说,亲爱的艾丝,美国总统不会关心你揿在她什么地方。嗯,她说,如果你要她叫妈妈,就得揿在她肚皮上。
你老,我说,柯思伯老太太的家离开我们有两家门面,她年纪差邮差杰美不多。她是一个怪老太婆。我老婆艾丝说,你老,她并不怪。她只是脾气稍稍有点特别罢了。她说,乔,你不可以这样说,这个可怜的老婆婆。你这样说,自己不难为情吗?我说,好吧,艾丝宝宝。她脾气有点特别。你老,我是说柯思伯太太。她是一个身材瘦小,头发全白了的老婆婆,说起话来倒像金丝雀那样清脆,二十五年来她从未离开过她的屋子,大部分时间是根本不离开她的床。在她生她儿子强尼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情。
这时我讲不下去了,因为我看见艾丝站在窗边,样子十分奇怪。我说,艾丝,你站在那里装什么鬼脸?她说,我在摆凶相给那讨厌的警察看。他正站在这窗下面,我看他气得要发疯了。我说,你老,请原谅我老婆艾丝,这警察不准我们来见你,我老婆现在不过是出出心中之气而已。大总统大笑说,嗯,柯思伯太太怎么样?
我说,哎,柯思伯太太娘家姓奥勃朗,你老,她老头儿在我们邻近开一家烧酒坊,不过人倒是挺不错的。她在十八岁时嫁给了亨利·柯思伯,我们街坊上,那些老人家都说,这件事使邮差杰美伤心之极。他与她以及亨利·柯思伯是从小同学,杰美老是追在奥勃朗小姐身边钻来钻去,不过人家都说他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我说,柯思伯是一个漂亮的少年,而邮差杰美却一副蠢粗,活像驴子,就是到现在还是差不多。并且他是个孤儿,而柯思伯的老头儿却开着一家颇为不差的杂货店。柯思伯与奥勃朗小姐结婚后,他老头儿就把杂货店给他了。不过邮差杰美失去了奥勃朗小姐倒不像现在这种人那样会疯疯癫癫的。他说他不怨她,他说他当然也不怨柯思伯。他仍旧是他俩的好朋友,常常和他们来往,但他此后就永不再向另外的壳子看一眼了。总统说,另外的什么?我说,另外的女人。噢,他说,我懂了。
是啊,我老婆艾丝说,我敢打赌你一定不会像邮差杰美那样,杜乔。我可以打赌,如果我嫁给了马遂斯,你一定会大吃其醋,不过你马上会另外去找一个。
我说对不起,艾丝。请你现在不要啰嗦。我说,你倒看看马遂斯现在怎么一副样子。马遂斯现在怎么一副样子啊?总统说。我说他现在是一个酒徒流氓。
你老,我说,柯思伯太太嫁给柯思伯时也是十八岁。柯思伯良心很好,对待她也非常温柔体贴,大家都是这样说的。在我们街坊上,如果谁待老婆不好,马上就会传开去了。她非常非常爱他,但她更爱她的儿子强尼,尤其是在柯思伯死去之后。他是在强尼五六岁时死的。有一年冬天特别寒冷,柯思伯着了凉生肺炎死的。
是呀,我老婆艾丝说,我姆妈说的,不管天气怎样冷,他总不肯穿大衣。我姆妈说,许多人生肺炎而死,就是为了不穿大衣。我总给乔穿上大衣,还替他围一个围巾。我说,艾丝,不要管你给我穿什么东西。她说,噢,乔,我只是要使你身体健康罢了。
亨利死了之后柯思伯太太一定非常悲伤,你老,我说。亨利常常在楼梯上将她抱上抱下。他服侍她真是周到异常。当然,这些事我并没有看见,我所说的是我们街坊上那些老人家告诉我的。亨利死后,邮差杰美就抱她上楼梯,抱她下楼梯,后来她病重得不能起床,杰美一有空就去和她谈天,当她是一个婴儿那样看护她。
我说,我在十岁时光与强尼一起玩儿,那时我开始认识柯思伯太太。强尼是一个坏小孩,你老,那时我就料到他没出息,街坊上的人也都这样说。他母亲不能多多照看他,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生来是一个说谎大王,他总能设法叫他母亲听信他的说话。她相信他是世界上最聪明的小孩,大起来一定是个伟人。她很赞赏他,并且赞赏他的一切行为。我们街坊上的人不愿告诉她,强尼其实是一个坏小孩,我现在可以想像得出她那幅样子来,你老,一个身材瘦小的妇人,头上戴了一顶有花边的小帽,靠在窗上大声高叫强尼,声音之响连四条街之外都听得见,因为她叫儿子时就像她在唱歌一样。
我老婆已不向那警察做鬼脸了,她坐在靠窗的一张椅子上,她突然跳了起来说,是呀,你老,柯思伯太太喊,噢伊,强尼,啊唏强尼,哎呵,强尼,就像这样子。
那穿柳条裤子的家伙从门外探进头来看看,总统伸出一根手指来摇了摇,他又把门关上了。我说,艾丝,你这样哗啦哗啦的,叫我想起你的姆妈来了。她说,我姆妈怎么样?我说,她是又聋又哑。我说,艾丝,在大总统面前这样哗啦哗啦是不庄重的。艾丝说,我只是表示柯思伯太太怎样高声喊,伊,强尼,啊,强尼,哎呵,强尼罢了。我说,艾丝,够了,够了。你想把死人都吵醒么?
你老,我说,邮差杰美常常到柯思伯太太家里去,他也常常到我们街坊上来,所以他知道强尼所干的一切坏事。强尼渐渐大起来时,邮差杰美就常常劝告他,叫他学好,但结果却使强尼恨他入骨。那些老人家说,邮差杰美想等柯思伯太太身体好了之后与她结婚,但有一天她对他说,她决不愿再和那种毁谤她先夫的人交往,叫他马上走出她的家门。
后来邮差杰美才知道,强尼告诉她说,杰美在街坊上毁谤她过去的丈夫,任凭杰美怎样解释她总是不信,一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才稍稍好一点。你老,我说,强尼在很小很小的时候就是世界上本领最大的说谎大王了。
那时那穿柳条裤子的家伙走了进来,弯腰轻轻地在总统耳边说了些话。总统摇摇手说,你去对他说,我在会见我纽约来的朋友,现在没有空。那家伙就出去了。
你老,我说,强尼到十七岁左右时就与那些歹徒痞子来往,常常闯出乱子给警察抓了去,但邮差杰美总设法把他弄出来,还不让他母亲知道。那些老人家说,邮差杰美设法给强尼化解时常常要花不少钱,几乎累得他自己破产。终于有一天强尼干了一件真正十恶不赦的坏事,邮差杰美没有法子去疏通,那是任何人都不能的,强尼只好匆匆地逃跑了。他没有向他母亲辞行。那些老人家们说邮差杰美借支了薪水给强尼做路费,有人说他以后还继续寄钱给他。但邮差杰美自己从不说起这事,所以除了他与强尼之外,别人也都不知道。
你老,我说,强尼没有向他母亲告辞就走了,这事使柯思伯太太生病极重,从那时起她的性子就有些特里特别。据史蒂尔医生说,她因为得不到强尼的消息,心中难过得快要死了。他说他可以打赌,只要她知道强尼在哪里,知道强尼一切都很好,马上就可救活她的性命,医好她的心病。但没有一个人知道强尼在哪里,所以对这事大家也都无法可想。
有一天,邮差杰美到柯思伯太太家里,交给她一封强尼写来的信。这封信并不长,似乎是从温哥华寄来的,信上说强尼在工作,一切都很好,他心中非常爱她,整日记挂她。我完全知道的,你老,因为这封信是邮差杰美写的,他读给我听,问我怎么样?我说妙极了。这信的样子也很妙,因为邮差杰美把信封拿到邮局里去盖了一个邮戳,所以看起来完全像是邮局里寄来的,他又找到了一本强尼小时候在学校里写的练习本,他花了许多时候模仿强尼的笔迹。这件事情并不困难,强尼只读到四年级为止,他的字迹与幼儿没什么两样。
柯思伯太太一点也不去关心他的字写得好不好,你老。她收到这信后快乐异常,她竟叫街坊上的人都来听读信。这封信造得真像,因为真妮回到家里后竟去告诉她老头子说柯思伯太太收到了一封强尼的信,她老头子告诉了他做便衣警察的兄弟弗莱德,弗莱德就去找柯思伯太太,想去调查一下强尼在哪里。幸亏他先遇到邮差杰美,他们两人作了一次长谈,弗莱德没有去询问柯思伯太太就走了。
你老,我说,十多年来,柯思伯老太太每星期总要收到一封强尼的信,虽然他似乎常常迁居,但生活总过得很好。他有时在亚莱冈,有时在加利福尼亚,有时在亚里桑那,各处移动。邮差杰美把他说成是一个勘察矿苗的工程师,所以常常要跑来跑去。在柯思伯太太的生日以及每次圣诞节,她总收到一件强尼送给她的礼物。一切邮差杰美都会准备妥当的。
她把这些信保存在床底下的箱子里。遇到她老朋友们来看她时,她总会把信读给她们听,告诉她们强尼在做什么,他待他母亲多么好等等。你老,讲到我们街坊上那些老太婆们,她们的儿子大部分是酒徒流氓,她们当然一点也不怀疑这些信的真假,会坐着听柯思伯太太读信,对她说强尼真是个了不得的孩子。
我说,大约在一个月以前,邮差杰美邮包中来了一封自强尼走后第一封真正写给柯思伯太太的信。这封信很长很薄,邮差杰美拆开来看了,就擦了一根火柴把它烧了。于是他到柯思伯太太家里,交给她一封强尼从澳洲寄来的信。这封信中说,他近来正在卖去所有的产业,这可使他成为一个百万富翁,然后要回家来,带一个钻石胸针给她,以后就一生一世不离开她了。
但你老,我说,邮差杰美知道这是他最后交给她的一封信,因为史蒂尔医生早一天告诉他说,她只能再活几个钟头了。果然她在那天晚上死去。邮差杰美在她临终时坐在她床边。他说一直到最后她仍想把头伸到窗外去叫强尼。
噢,我说,有几个下作鬼看到邮差杰美烧去那封信,去报告了政府而把他开除了,但邮差杰美不得不把这信烧去,因为这信是圣昆丁监狱的典狱长写来的。强尼犯了杀人罪被判无期徒刑,这几年来就关在圣昆丁监狱中。典狱长的信中说,她儿子因为企图越狱而被卫兵打死,如果她要他的尸体,可以去收尸。
你老,我说,你事务非常忙碌,但我们却拿这种事来麻烦你,你一定有些讨厌。我说,我老婆艾丝叫我去找找要人想点办法,但我说你去找那些政客要人最好不过是被他们推推开,于是她说我们还是来看你的好,所以我们来了。但我要预先声明,如果你帮助了邮差杰美,我们却不能帮助你做什么事以为报答,因为我们只是普普通通的老百姓,我们只能说非常非常感谢你,愿上帝保佑你,我们街坊上大家也将都这样说。
哎,我老婆艾丝说,邮差杰美必须要复职,因为我不喜欢别人拿信来交给我。我说艾丝宝宝,我知道你只收到过一封信,那就是马遂斯在四年前的情人节寄了一张卡片给你,我通知他以后最好不要再寄了。她说,是呀,我就是指这种信。
总统说,乔,杜太太,不要再想这件事了。你们来得很好。邮差杰美这件事我会去办的。于是他在桌上的电钮上一揿,那穿柳条裤子的家伙进来了。总统说,你去通知他们,我要多请两位客人来吃中饭。那家伙说,请谁啊?总统说,我的朋友乔与杜太太。我老婆艾丝说,我幸亏戴了顶新帽子。
我们吃了点东西后,就坐上那辆旧汽车开回家去,第二天我准时去上班,两天以后,我看见邮差杰美又在附近送信,我知道他是没问题了。
我以后不再想到会总统这件事,我老婆也没有谈起,一直到两星期之后的一天夜里,我睡得正熟,她突然用手肘在我背上猛推说,乔,我想到了。我说,艾丝,你还是在白天用思想的好,现在请让我睡觉。但她说,不,你听着乔。她说,如果下次我再到华盛顿,我一定要施点辣手给那讨厌的警察看看,因为我刚才想出了他说‘我也有这样一个老婆,我对你很表同情’这句话的意义。
读完这篇小说,读者是否能在其中捕捉到金庸先生独特的行文方式和文笔?期待您接着读整本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