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苏轼诞辰988周年。在民间,人们更乐于称他为“苏东坡”,也喜欢吃他首创的“东坡肉”。在黄州、惠州、儋州这些贬谪之地,苏东坡总能发现点点滴滴的生活乐趣:除了东坡肉,在惠州,他发明了烤羊脊骨这道菜;在儋州,他吃上了烤生蚝,还用蚝肉做成了粥。
热爱生活,以“何妨吟啸且徐行”的心态面对困境,这就是苏轼这个“宋代第一大V”直至今天热度依然不减的原因之一。
人人都爱苏东坡。近日,在楠枫书院举办的岭南文化新讲第三十讲“从西南到岭南:苏轼的自我完成之路”活动,再次印证了这一点。
主讲嘉宾陈才智先生是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教授。他著有《苏海拾贝》一书,其核心就是回答一个问题——“为什么我爱苏东坡”。“苏海”即苏东坡之海,“喻指苏轼其人其作那种海涵地负的浩瀚气象”。
对谈嘉宾、文史学者罗韬先生表示,岭南人对苏东坡有着特殊的感情。“惠能被人叫做‘岭南獦獠’,张九龄自称‘岭海孤贱’,但苏东坡来了之后说‘不辞长作岭南人’——在苏东坡眼里,岭南人是‘人’了!他也愿意做一个岭南人啊!所以,有了苏东坡,广东的天空顿时亮了。”
苏轼的自我完成之旅
苏轼的一生,陈才智概括为“一部在困境中完成精神涅槃的生命史诗”。在此次讲座中,陈才智选取了四川眉州(今眉山)、湖北黄州(今黄冈)、岭南的惠州和儋州这几个地点,用以串连苏轼的自我完成之路:眉山赋予其生命底色;在黄州,他完成了思想蜕变;在岭南,他实现了精神涅槃,抵达生命圆融之境。
眉州地处峨眉山阴、岷江河畔,古时被称为“岷峨奥区”,即岷江与峨眉山之间的神奇之地。在苏轼的诗中,不乏“岷峨”字眼,如:“岷峨天一方,云月在我侧”“岷峨家万里,投老得归无”“归去来兮,吾归何处,万里家在岷峨”……于他而言,“岷峨”代表着乡愁。而这片土地的山川形胜与人文底蕴,为他注入最初的生命底色。在父亲苏洵“独好观古今之变”的治学态度的影响下,他接受了早期的学术训练。
元丰二年(1079)的“乌台诗案”,让苏轼从仕途的巅峰跌落,一度入狱,之后被贬黄州。这是他人生的第一场历练,也由此促成了他的思想觉醒和转向。他说“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表达了他对生命的反思:来了,走了,继承了,传播了,那么最后“我”的意义何在?而这个意义就是自我实现——如何成为你自己。
在陈才智看来,苏轼这一反思,是当下年轻人依然需要面对的问题。你的父母、师长希望你成为的样子,和你自己能够成为的样子,需要找到中间点。刚到黄州时,他有着“拣尽寒枝不肯栖”的孤高,但在赤壁江风的吹拂下,他有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的体认。从苏子瞻变成“东坡居士”,从此,他以“一蓑烟雨任平生”的形象广为人知。
绍圣元年(1094),苏轼因党争被贬岭南。从惠州到儋州,这片“南荒”之地,成为他完成自我超越的最后一站。他终于从“仕宦之我”蜕变为“天地之我”。
他眼中的景观,从“岷峨”的蜀山蜀水,转换为岭海的大山大水。在《试笔自书》一文中,苏轼写道:“吾始至海南,环视天水无际,凄然伤之,曰:‘何时得出此岛耶?’已而思之,天地在积水中,九州岛在大瀛海中,中国在少海中,有生孰不在岛者?覆盆水于地,芥浮于水,蚁附于芥,茫然不知所济。少焉水涸,蚁即径去,见其类,出涕曰:‘几不复与汝相见,岂知俯仰之间,有方轨八达之路乎?’念此可以一笑。”
这就是“天地之我”——把个人放置到“天地”的尺度,人人都在岛中,只是所住之岛有大小之分而已。从西南到岭南,苏轼的脚步越走越远,与此同时,他通过地理上的跨越实现了哲学上的跨越。如果说黄州于他而言是一场大梦,那么,在儋州的他,回归了生命的本质:“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由此,陈才智总结道:“苏轼的自我完成之路,既非对命运的妥协,亦非消极避世的超脱,而是在儒家济世情怀、道家自然哲思与佛家空性智慧的碰撞与融汇中,锻造出‘人间至味是清欢’的生命境界。”
经历困境之后的“我心光明”
唐宋的文化大家,除了苏轼,贬谪到岭南的还有不少:比如贬谪到潮州的韩愈、贬谪到连州的刘禹锡。跟苏轼并称“苏黄”的黄庭坚被放逐到宜州(今广西宜山),宜州也意外地成为他的人生终点。
罗韬发现,贬谪到岭南的文人中,唯有苏轼具备一种“完成感”,其他人则没有。于是,他向陈才智抛出一个问题:这跟他们待的时间长短是否有关系?抑或是他们跟苏轼在精神境界上确实有一定的差异?
陈才智指出,贬谪可以说是中国古代文人的必修课,但苏轼和他的前代人、同代人又不一样。苏轼、黄庭坚属于同代人,他们之间的关系亦师亦友,也更具可比性。被贬谪意味着不顺,而对待人生的不顺,每个人需要面对的问题是:如何调适自己?其目的在于将不顺转化为顺,然后往前走。
单从饮食观来看,苏轼就抱着十分开放的态度。在儋州他大吃肥美的蚝,认为“食之甚美,未始有也”。为此,他还叮嘱儿子苏过要保密,别往外宣扬,“恐北方君子闻之,争欲为东坡所为,求谪海南,分我此美也”。陈才智认为,苏轼的这一“吃货”本性,其实也是一种“博观约取”,是理解苏轼的新路径。
罗韬进一步阐释了他所理解的“旷达”:在东方文化中,“旷达”不仅指向人的性格,更是一种宗教性的、超越的人生境界,这一点,苏轼做到了。“所谓旷达,就是一种超越,就是在此岸之中得到一种彼岸性的解脱和自我的解放,以及得到一种自由的境界。我觉得,就是因为旷达,苏轼可以面对贫穷与富贵、得意与失意、凡和圣,最终面对生和死。达到‘我心光明’的澄明之境。”
在罗韬看来,苏轼这种经历了人生困境之后的领悟,是我们中国人乃至东方人最高的智慧、最高的精神境界。陈才智也表示,东坡精神超越时空,在现代社会依然具有启示意义。
主讲嘉宾
陈才智,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兼任中国王维研究会会长、中华文学史料学学会副会长。主要从事唐宋文学与文献研究,兼及古籍整理、海外汉学研究。著有《元白诗派研究》《元白研究学术档案》《白居易资料新编》《醉白之路:品读白居易》《中国诗歌史》《香与诗》《酿雪斋丛稿》等。
对谈嘉宾
罗韬,资深媒体人、文史学者。
采写:新快报记者 黄闻禹 通讯员 桃子酱
供图:Rat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