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周我们要推荐的这本书,是献给资深米兰·昆德拉粉丝们的。
尽管我们可能读过昆德拉所有的作品,但仍然对他所知甚少。这是因为米兰•昆德拉在世时,一直拒绝在媒体露面。他是世界上读者最多的作家之一,也是一个成功隐身的作家。
直到2023年7月11日,米兰•昆德拉逝世,世人重新将好奇的目光投向这位20世纪最伟大的作家之一。这年稍晚,《写作,多么古怪的想法!》法文版出版。2025年,该书中文版由上海译文出版社引进出版。
书名非常昆德拉。而它的作者弗洛朗斯•努瓦维尔(Florence Noiville,1961— ),和她的丈夫马丁一道,是昆德拉夫妇的多年好友。
这本书中散落着跟昆德拉夫妇共度的时光、对话的片段以及昆德拉生命最后几年那些动人的瞬间,以温柔的笔触勾勒出一个公众从未得见的昆德拉。这份非常珍贵和罕见的记录,让我们得以窥见昆德拉在作品之外不曾轻易吐露的真实感情:他对父亲的爱,他的恐惧,他对故乡布尔诺(摩拉维亚首府)的无限怀恋……
法文版出版方伽里玛出版社表示:“文化作家兼记者弗洛朗斯·努瓦维尔与米兰·昆德拉的友谊,使她能够绘出一幅亲密而迷人的肖像,发明一种沿着他的记忆和轶事散步的方式,一种在某个重要城市驻足,评论一张照片、一幅画或一首音乐作品的借口,而不是沉闷的传记文章。努瓦维尔在咖啡馆和巴黎的公寓里与昆德拉交谈,去他的故乡摩拉维亚进行了一次启发性的旅行,邀请我们(重新)发现20世纪最伟大的作家之一,这位讽刺而清醒的大师通过他的小说和散文让我们反思滋养我们梦想和谎言的激情。”
话不多说,直接读↓↓
1988年,“我最初的想法都是有节奏的”
道路:这是人们在上面漫步的狭长土地。公路有别于道路,不仅因为可以在公路上驱车,而且因为公路不过是将一点与另一点联结起来的普通路线。公路本身没有丝毫意义;唯有公路联结的两点才有意义。而道路是对空间表示的敬意。每一段路本身都具有一种含义,催促我们歇歇脚。(参见米兰·昆德拉《不朽》)
我们在道路上,所以就停下来歇歇脚吧。要特别强调一下,对于米兰·昆德拉来说,音乐这种语言和母语——或许在这种情况下音乐可以算作他的“父语”——同样重要。它对他的作品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昆德拉几乎所有小说的潜在结构都受到音乐的启发。我们只举一个例子:在《生活在别处》中,寒冷这一动机贯穿书的始终。在雅罗米尔周围,一切都冻成了冰。寒冷就是主题,被冰冻的变奏围绕,作品完全按照连续的七种速度设计(中速,小快板,快板,极快,中速,柔板,急板)。在某种意义上,我们甚至可以说,昆德拉的作品既是用来看的,也同样是用来听的。
“我最初的想法都是有节奏的,”有一天他对我说,“我的小说,我能够听到它们。”
父亲的影子难以摆脱。昆德拉大概是为数不多的“双语”作家之一。就好像儿子的语言与父亲的语言融汇在一起。就好像在词语的表象之下,路德维克的小国王和他的侍从官、大臣们依旧隐秘地统治着一切。就好像与卡夫卡恰恰相反,昆德拉的作品可以被当作一封漫长的、充满赞美的《致父亲的信》。
2006年,最后,他就只剩了一句话:“真奇怪。”
那天,在鲁特西亚饭店,米兰·昆德拉对我讲述了路德维克生命最后几年的时光。十年间,他渐渐丧失了使用言语的能力。他的描述与《笑忘录》里对“父亲”这个人物的描述非常相似:
这一切是慢慢发生的。开始的时候,他会把一个词当成另一个词,这有时会让他觉得好笑,接着,慢慢地,他再也不能正确说出事物的名称或是表达他的想法。一切沉入了无底的虚空之中。我是唯一能够从他那漫无边际的无语中重现出一点什么的人。我们经常一起散步。绕着同一群建筑走,不会走出更远,因为他已经很虚弱了。在这之前我从来没有问过他太多的问题,但是从此之后,我的脑海中总是冒出成打的问题。我们谈论音乐。但这是很奇怪的对话,因为其中的一个人一无所知却掌握着大量的词语,而另一个人无所不晓却一个词也说不出……最后,他就只剩了一句话:“真奇怪。”
那一天是米兰唯一一次对我提及他父亲的病,唯一一次流露出恐惧。骤然流逝的生命力。他又看到路德维克的蓝眼睛,“瞪得跟他的惊奇一样大”。的确很奇怪。米兰把伏特加饮尽,眼睛盯着杯底深处的东西,包裹在力脱思特当中。然后,我看着他颀长优雅的身影忧郁地穿过塞弗尔街,消失在雷卡米埃大街的棕榈树后。
“现在我明白了!”
对于这个处于病中的父亲,在《笑忘录》中有非常动人的描写。
在他病中的这十年间,爸爸在写一本关于贝多芬的奏鸣曲的巨著。他写的时候似乎比说的时候要好一些,但即便是在写作中,他也越来越难以找到他的词句,他写的文稿也就变得难以理解,因为它是由不存在的词组成的。
一天,他在他房间里叫我。他在钢琴上打开了奏鸣曲作品第 111号的变奏曲。他指着乐谱……对我说“你看”,他又重复说“你看”,并且在做出长久的努力后终于说出:“现在我明白了!”他一直试图向我解释什么重要的事情……看到我没听懂他说的东西,他便惊讶地看着我,说:“真奇怪。”
2020年,从重和愚蠢中解脱出来
他一向偏好沉默。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还真是被吓着了。我想要说一点什么显示智慧的东西。填补空白。但我很快明白这根本是徒劳的。我也明白了他的这份偏好源自何处。路德维克也有同样的偏好,因为他拥有自己的语言音乐,他没什么好说的。仍然是在《笑忘录》中,我们能够看到他们俩绕着同样的一个建筑群散步。那是在一九七〇年,路德维克去世前一年。捷克仍然笼罩在一九六八年华沙条约组织入侵布拉格的阴影之下。然而,城市里到处回响着毫无价值的歌曲和音乐。“人们越是悲伤,扬声器就越是为他们演奏,”昆德拉写道,“它们请被占领的国家忘掉苦难的历史,投入到生活的欢乐之中。”有一刻,路德维克停了下来,抬头看着扬声器的方向,他做出了巨大的努力,这一次他没有说“真奇怪”,而是说了谜一般的五个字:“音乐的愚蠢。”
昆德拉在想,这样难解的话出自一个钢琴家之口,究竟想要表达什么意思,最终昆德拉得出的结论是,在音乐的历史,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在音乐的史前史上,存在着一种“原始状态”,要早于“第一次有动机、有主题的组合的状态”。至少,他认为这是父亲想要和他说的。 “音乐的这一原始状态(即没有思想的音乐),反映着与人类共生的愚蠢。”为了将音乐从这一原始的愚蠢中提升起来,昆德拉呼唤“在精神和心灵上的巨大努力”。从重和愚蠢中解脱出来。对于昆德拉来说,这“跨越几个世纪欧洲历史的一道壮丽的曲线”(参见米兰·昆德拉《笑忘录》)有一个名字,即欧洲文化。
这一曲线,昆德拉从来没有停止过歌唱它的灿烂,但是它也脆弱得不可救药。正因为这样,人们觉得昆德拉是反对进步的。但人们错了。就这点而言,尤瑟纳尔也曾经对我们有所教益:“落后者的战斗难道不是明天的战斗吗?”
雷卡米埃大街,二〇二〇年三月。米兰,薇拉,安托万·伽里玛和我。我们庆祝米兰双腿恢复(过去的几个月里,他因为股骨骨折被困在客厅的一张护理床上)。西尔维娅·芬基尔克劳带来了巧克力甜点,薇拉跪着在客厅的矮桌上把它切成条。
大家都对点心发表了评论。米兰点点头。他基本没怎么说话,看到他,我情不自禁地想起在鲁特西亚饭店的那一幕。想到他的忧惧,令人揪心的、预感性的忧惧。但还想到他对于沉默和玩笑传奇般的爱好。于是,每每他眨眼的时候,我就在想,他在,虽然他什么都没有说,但是他的思考并不少。
2020年,当我们忘记一切后留下来的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还抱有希望。但是在二〇二〇年十二月,已经毋庸置疑了。
语言和记忆如退潮的海水一般,越退越远。
然而,还是会有奇迹发生。有一天,我们在公寓里一起走了几步,在电钢琴前停了下来。钢琴上,是与路德维克相关的几个杯垫。一张黑白照片。一九一二年十一月十九日音乐会的节目单:巴赫、肖邦、斯美塔那(捷克作曲家)、诺瓦克(捷克作曲家)和李斯特。一张莱奥什·雅纳切克的照片,周围是他的学生,其中就有昆德拉的父亲和帕维尔·哈斯。在键盘上方是一本乐谱,封面上有一只小鸟:雅纳切克的《摩拉维亚民歌钢琴曲》。我们在钢琴前坐了下来,突然,出乎意料地,米兰伸出了右手。他几乎出于本能地将手放在琴键之上。法索升拉索。没有任何犹豫。手未见丝毫颤抖。钢琴家的手依然保持着完美的弧度。
音乐,这就是当我们忘记一切后留下来的?
是手势在使用我们:我们是它们的工具,是它们的傀儡,是它们的替身。(参见米兰·昆德拉《不朽》)
2022年秋,当书重新变成南瓜
“你从没想过离去吗?”
“想过,”塔米娜说,“我非常渴望离去,可是去哪儿呢?”
“到一个凡事凡物像微风一样轻飘的地方。到一个凡事凡物都没有重量的地方。到一个没有愧疚感的地方。”
“是的,”塔米娜梦呓一般说道,“到一个凡事凡物都没有重量的地方。”(参见米兰·昆德拉《笑忘录》)
事物不再有任何重量的地方。还有词语。还有撕毁的书,以及《不朽》中撕毁的家庭照片,《无知》中撕毁的报纸。Vanitas vanitatis。无与空的盛宴。
今天来了一辆卡车,门口的纸箱在等着被搬走。方向:布尔诺国立图书馆。
在薇拉的组织下,米兰所有的书都将被搬到布尔诺。多亏了她,所有的书,差不多有五十多种语言,一部分的档案和通信,还有他的私人图书馆,都将安放在这座“米兰·昆德拉图书馆”中。二〇二一年,托马斯·库比切克曾经带我参观过这里,当时图书馆尚在筹备中。
在雷卡米埃大街公寓的入口,两面墙的书架都空了。六十年,写作、思想、创作、文化、思考、怀疑、辛勤劳作的一生,曾经堆积在这里。
这份空,薇拉为之颤抖。为了消除这份空,她调皮地在光秃秃的书架上摆了小南瓜、芋头和亮闪闪的印度醋栗,这些都是他们在卢森堡公园闲逛的时候——就像拉蒙、夏尔、凯列班和达德洛一样——喜欢捡的东西。她喜欢感受这些东西在口袋深处的形状,如此光滑,如此温柔。
这些碎片式的记录文字使得本书不同于一般传记。布拉格国际广播电台评论称,阅读本书是在他生命中的一次散步,也是在他作品中的一次散步,在那里你可以和他一起在现场,在回忆、照片、图画或音乐中停下脚步。与昆德拉和他的作品对话,以一种我们“希望”的方式进入这位二十世纪最重要的作家和思想家。
本书还有一大特点是,书中收录一百余幅珍贵图片资料。昆德拉素有“巴黎隐士”之称,37年来鲜少有照片流出。这本书中收录了昆德拉与父母和妻子薇拉的大量生活照,展现他在布拉格和流亡法国后的点点滴滴,也收录了昆德拉与尤内斯库、菲利普•罗斯等知名作家、艺术家的合影,展现他作家生涯的起承转合,此外还有他家中收藏的画作、他为自己的作品绘制的封面图以及他创作的曲谱,展现他丰富的艺术与精神世界。
新快报记者 王春燕